李歪脖子给我打电话,约我一起到我们住过的老院儿看看那儿拆得怎么样了。用李歪脖子的话说,那叫巡视。他比较喜欢用巡视这个词儿。当年北京老百姓和大学生到处设置路障那阵儿,他就骑着他们家老太太那辆小轮自行车围着二环路转圈,回来到我这儿打尖喝茶,说是今天巡视各处城防,安然无恙、固若金汤云云。巡视了两天吧,不巡了,那辆小轮自行车也废了,至今弃置在他家那座越来越寂寞的小院一隅。
“我是碰见你姐才知道你们那个龟院儿早给拆了,你怎么也不言语一声呢?咱俩麻利儿着回去巡视一下吧,拍几张片儿,也算纪念啊。”
“巡视个屁,都拆平了你去照砖头瓦块儿啊?”
“哈哈,你们家不是钉子户还没拆呢吗?就照你们家那两间半小屋,成功者最后的堡垒。”
看来小子什么都知道,我没再理他这个话茬儿。跟他云山雾罩扯了半天闲篇儿,他又把话题转回来了。
严格地说,回龟院儿巡视没李歪脖子的事,因为他不是我们院儿的居民。可他认为有他的事,因为他毕竟在我们那个老院儿住过几回。他说他记得很清楚,1968年底一回,1974年春天一回,1976年地震,住了足有半个月。他说,“我住得少吧,可我多半比你还有感觉呢。你不会有那个感觉,因为你打一落生就住在那儿。甭管是猪圈、狗窝、驴槽、马厩,还是金銮殿,住惯了就没感觉了。我不一样啊,我偶尔住一回,哪儿哪儿都透着一股子新鲜劲儿,印象深刻,感觉就是不一样啊。”
“我是听出来了,合着你这是把我们院儿比作猪圈、狗窝、驴槽、马厩,你们家是金銮殿啊?”
“你瞧你这小心眼劲儿,都这么大老板了,脑瓜子还没洗干净,一不留神就泄底,彻底暴露了你的劣根性。”
李歪脖子一直就是这个论调,认为大杂院出来的孩子差不多都有一种因为地位低下出身卑微诱发的仇富情结,仇富是什么呢,其实就是自卑心理。
“你说你啊,都混出这个家业了,怎么还自卑呢,这不是你啊。”
“我站在我们全院儿草民的立场上说话不行啊,挂了,明儿见。”
那是个阳光晴好的秋日的下午,我和李歪脖子打了个车,特意离得老远就下车,决定溜达着过去,看看我们的旧居。
李歪脖子在车上就开始激动,说他有小二十年没回来过了。下了车,他站在祈年大街的便道上直转磨儿。我忽然发现原本细长的眼睛居然也能睁圆,这把他的表情弄得好似一只莫名惊诧的鼹鼠。他挓挲着手连比画带喊,这是哪儿啊,这还是咱那浅街陋巷低门小户的东晓市吗?
祈年大街通车好几年了,笔直的一条大道,从天坛公园直通王府井,站在台基厂路口就能清晰地看见天坛祈年殿。
这么一条通衢大道他居然不知道,如此说来他还真是有年头儿没来过这边了。
李歪脖子跳脚转磨儿叫嚣了一会儿,满脸沮丧:“完了,早知道这样儿,还不如不来呢。你知道什么叫幻灭吗?这他妈就是。这么多年,我老是做梦,梦见在你家大门口那棵老槐树底下拍三角玩弹球,梦见吕家老白毛拿着三条腿的板凳追咱们,还梦见孙大学问给咱们偷枣儿吃……”
“得了吧,别荒天野地假装抒情了,你梦见的肯定是红燕搂着你亲嘴儿吧,都这岁数了不至于梦遗了吧?”
李歪脖子一打愣儿,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粗话,不言语了,闷头跟着我前往故居巡视。
崇文区东晓市206号,那是我的生身之地。如今这个院落给拆了,拆了又没马上盖新的,晾那儿了。你盖大楼也好,修马路也罢,你倒是麻溜着盖麻溜着修啊。盖了大楼修了马路,原先的东晓市206号就没了、平了,无影无踪了。人们楔子就是想着它念着它,时候长了早晚也得忘了它。世界上多少著名的建筑,毁于天灾、焚于战火,大伙叹息一阵懊恼一阵也就过去了。阿房宫大不大,雄伟不雄伟,没了,毁了,就剩下个阿房村,不也过来了吗?原先的雄伟,原先的壮丽,忘了更好,忘不了也是白受折磨,因为那是永远不复再现的东西。那是过去,是历史,人不能总活在过去。再好的东西,没了,你怎么办?只能认头。就好像一个人,活着一口气,吆五喝六也好,窝窝囊囊也好,他是个大活人,一日三餐,拉屎放屁,他活着。忽一日嗝儿屁着凉伸腿瞪眼,烧了,化成一股烟,从此世界上就没了这一号。顶多认识他熟悉他的人偶尔想起来,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转脸还是忘了。可这东晓市206号倒好,拆了个半拉半,搁那儿了。就好比一个人要死没死,一口气在嗓子眼那儿吊吊着,别说亲人们揪心,就是外人看见也得捏把汗。嘴上不敢说,保不齐心里都得念叨,你是死是活来个痛快的,这半死不拉活的,搓弄人呢不是。
什么叫热土难离?这就是。东晓市206号,和李歪脖子到此巡视之前,我自己到那儿转过好几次。好多地方都拆平了,原来的格局已经看不出来了。只有我们家那两间半小平房遗世独立,孤零零在那儿戳着。那是我光着屁股来到这个世界第一眼看到的地方,我的第一声啼哭、我的刻骨铭心的友谊、我的第一次朦胧的爱恋,还有我的仇恨和妒忌,羞愧与荣光,我的儿时旧梦,我的痴心妄想,都发生在这儿,也都留在了这儿。
我无意中提到了红燕儿以后,李歪脖子似乎登时不接地气了。他蔫了,闷了,说话也降低了一个八度,不再那么打了鸡血一样亢奋和激动了。我俩中间,似乎也因为红燕儿这个名字的出现被插上了一根刺。这根刺横着插、两头尖,弄得我俩谁也不敢碰。气氛开始变得沉闷,天气似乎也闷热起来。
“龟院儿没了,就他妈这么没了。”李歪脖子在我家那尚未被拆的两间半小屋前来回溜达,然后退了几步,伫立,拿出手机一张接一张地拍照。我站在他身后,捡起一块馒头砖,发着狠砸向虚掩着的门。没砸着,砸在了墙上,发出沉闷的回声。李歪脖子收起手机,也捡起一块馒头砖,随手一扔,哗啦,门上仅剩的一块完好的玻璃碎了。他拍拍手上的土,斜了我一眼:“你丫还是不行吧,心慈手软。看哥哥我砸烂旧世界,创造新世界吧。”
横在我俩之间的那根刺,似乎瞬间消失了。就像眼前这个被称为龟院儿的老宅子,因为久不住人,事实上等于早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