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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一九六二年初

这是1962年初的事。

那时候的我,能记事儿了,就是不大懂事呢。我要说的这些事,我至今也弄不明白究竟是记忆中就有的还是后来听老人们说的。

[一]

“人都吃不饱呢你倒忘不了你那破鸽子。”

这是1962年初的事。

那时候的我,能记事儿了,就是不大懂事呢。我要说的这些事,我至今也弄不明白究竟是记忆中就有的还是后来听老人们说的。

那一天是腊月二十六。按旧俗,二十六,炖锅肉。可那年月谁家也炖不出一锅肉,不过就是说说过嘴瘾罢了。

一大早起,人们都忙忙活活去上班了。不上班的把上班的伺候走了,开始拾掇家里那些永远拾掇不完的闲杂事儿。

我妈把炉子搬到门口当院儿,炉口坐上个饭锅,防止煤尘烟灰往上窜,然后开始用火通条擞炉膛,预备生火。吕奶奶开门出来,站在院子里用残茶漱口。看见我妈,她把漱口水吐在地上,问:“他王嫂子,笼火啊?昨儿又没封住?”

我妈埋头擞炉子,闻声抬头,忙站起来:“可不是吗,这拨儿煤球不好烧,三天得有两天封不住。昨晚上我还特地封得晚,今儿早起一看又灭得停停当当的了,当家的连口热的都没吃就走了。”

“嗐,倒是言语一声儿啊,我这火刚上来,闲着呢。”

“甭价了,我这儿点火就得。”

俩人说着话儿,彪子叔从房上顺着梯子下来,脸冻得通红,缩着脖子往屋里跑。吕奶奶叫了一声“彪子”,彪子叔站住,原地跺脚,咧着嘴冲我妈点点头。

“我那点儿高粱米你又抠出来了喂鸽子了吧,人都吃不饱呢你倒忘不了你那破鸽子。昨儿我掖得那么严实你都能翻出来,你可真成。”

“哟,我说妈吔,您这么说可就透着不讲理了,那点儿高粱米是我高价淘换来的,怎么转眼成您的了呢?”

吕奶奶笑了,扬手作势:“我打你个兔崽子,连你都是我的,还跟我犟嘴。我还说把那点儿高粱米泡软乎了熬一顿菜粥呢,你倒又给喂了鸽子了。”

彪子叔三十出头,在电车公司当售票员,轮到上中班的时候,他就在家玩鸽子。穷人家玩鸽子,纯粹就是瞎玩儿,上不了什么讲究。论理,二十四只鸽子才叫一拨,要盘最少得两拨,飞起来成行列队的才好看呢。彪子叔的鸽子连一拨儿也不够,总共也就十几只。不过他伺候得好,自己舍不得吃也得让鸽子吃饱了。

“得嘞,妈,甭熬菜粥了,咱今儿炖肉吃。”彪子叔双手搓了几把脸,瞧着是暖和过来了,从大棉袄怀里掏出一只鸽子,双手捧着往前送:“您瞧,我喂鸽子是白喂的吗?”

吕奶奶一边躲闪一边跺脚着急:“你缺不缺德啊你,谁家喂大一只鸽子容易呀,你给弄来就下锅?”

“这里边的事儿您不懂,我这就烧壶开水去。咱家不是还有大白萝卜吗,回头掺点儿卤萝卜条,多搁点儿酱油,要不这一只鸽子还不够塞牙缝儿的呢。”

娘俩你一句我一句,我妈插不上话,忙活着把擞出来的炉灰砟匀溜溜撒在水池子边儿的冰面上。全院儿就这么一个水龙头,人们接水倒水,免不了洒到池子外边,结了冰。老人孩子,弄不好就能滑一跟头。

正这时候,任家老婆子端着个洗脸盆出来,冲我妈说:

“那谁,王家的,笼火呐?我那儿有劈柴,现成的。”

“不用了,我这都备好了。任大妈,您起来了?”

“嗯呐,我怎么听着谁说要炖肉呢。也是啊,眼瞅着就是年了,也该着见点儿荤腥了。”

吕奶奶俩手拍打拍打身上,没看见谁似的,冲我妈来了一句:“多搁几块劈柴,火上来得快。”转身回屋了。彪子叔忙着把鸽子掩在棉袄大襟里,一抹头也进了屋。

我妈点着了引火的报纸塞进炉子,直起腰来刚想搭句话,一眼瞥见大门口探头探脑进来几个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任家老婆子也看见了那几个人,趁他们东张西望的当口,紧走两步把洗脸盆里的水倒进水池子,小声跟我妈嘀咕:“本主儿找来了。”

我妈一时没听明白,打了个愣儿。那几个人已经迟迟疑疑地奔院儿里来了。

[二]

那几个人走到吕家门前的时候,彪子叔正好把戏做足。

烟熏火燎,我妈揉了揉眼才看清,来的是三个人。打头儿的又黑又瘦,一个大鼻子,两只窝窝眼。第二位是个罗圈腿,走路奓着膀子,俩胳膊往外架着,有点儿气势汹汹的劲头儿。

第三位是个小白脸,戴副白边眼镜。跟前两位比起来,这位有点儿缩头缩脑,就显得斯文多了。

看上去,黑瘦子大概二十多岁,另外俩人小一点儿。尤其是那个小白脸,看起来像个中学生。

“找谁啊你们?”任老婆子冲着那几位扬了扬手里的脸盆。

“大妈,这院儿谁家养着鸽子呢?”罗圈腿点头哈腰,恭敬着。

“哟,这您可问着了,我头天才搬来,谁家门冲哪儿开都不知道呢,问问别人儿吧。”任老婆子嘴里这么说,眼睛往吕家房上一瞭,侧身闪开。那意思是给人家让道儿呢。眼看几个人往里走,任老婆子麻利儿转身回家了。

【彪子叔假弥三道搬梯子上房,顺房脊走到鸽子笼前张望了一番下来:“兄弟,我这儿没见外来的鸽子啊。”】

好在院子深,那几个人走到吕家门前的时候,彪子叔正好把戏做足,伸着懒腰走出来。

“大哥,房上这鸽子是您的?”领头的那个黑瘦子冲着彪子叔点点头。

“是啊,您几位这是?”

“他是这么回事,我们有一只雨点儿没回窝,瞅着好像是落您这儿了,劳您驾给看一眼?”

“噢,等着。”

“谢您了!”

彪子叔假迷三道搬梯子上房,顺房脊走到鸽子笼前张望了一番下来:“兄弟,我这儿没见外来的鸽子啊。”

黑瘦子没言语,扬起下颏,眯着眼往房上看。罗圈腿急赤白脸道:“不会啊,我眼瞅着落这院儿了,您这院儿还有谁家养着鸽子呢?”彪子叔嘿嘿一笑:“您还别这么说,这院儿就我一人儿养鸽子。听你这话音儿,是我把鸽子匿下了?”

“话不敢这么说,事儿在这儿摆着呢。”罗圈腿嘟囔着,眼睛往房上瞟。

“要不你自个儿上去看看?”

小白脸一直微笑不语,转着脑袋四面房上看。罗圈腿正要搭话,黑瘦子抬手止住了他:“沉住了气,鸽子是活物,备不住落别处了。”说完冲彪子叔一抱拳:“那就耽误您了,多谢啊!”

对方要鸣金收兵,彪子叔得理不饶人了:“这个谢字我当不起,你们要是不看咱可不带找后账的。再者说了,咱过这个吗?”

黑瘦子又站住了:“不过这个。”

“那不结了。你们要是觉着我匿了你们的鸽子,下回您逮着我的鸽子,也照这么来一出,咱就两不亏欠了。你说呢?”

“大哥言重了,那就不打扰了。”

“过”和“不过”,是玩鸽子的主儿之间的行话。“过”

就是过得着,几位玩鸽子的约定好了,甭管谁家的鸽子让别人家逮着,一定要还给本家。“不过”呢,就是事先没约定也没这份交情,逮住谁家的鸽子,是炖着吃了还是卖了,本主一点辙也没有。

这几位和彪子叔既然不过这个,也就没别的话说了,转身往外走。这时候,任老婆子拎着个生铁壶开门出来:“彪子啊,你不是要给鸽子褪毛吗,来,大妈这儿正好有刚开的水,赶紧着。”

那几个人闻声站住了,一起回头盯着彪子叔。

彪子叔黑着脸迎了几步:“不用了任大妈,鸽子毛儿都褪干净了。今儿是炖肉的日子,五只鸽子凑合着够一锅了。”

见那几个人看着他,一笑:“好走啊各位,各处再找找吧,活蹦乱跳的鸽子不能说没就没了。”

黑瘦子也是一笑:“我住西园子,姓魏,咱也算是街坊,回见了您!”

那几个人一走,彪子婶从屋里出来了,挓挲着两只脏手,用手背虚掩着胸口:“哎哟我的妈吔,可吓死我了!”原来彪子婶在屋里听见人家找上门来,犯了小心眼儿,生怕这到嘴的肉没了,在屋里尽着给鸽子抹了脖子。

彪子叔呵斥一声:“回屋去!”转过脸来冲任老婆子说:

“任大妈,你这壶开水给我吧,别糟践了。”说着几步上前从任老婆子手里半抢半夺地拿过那壶水,一边往地上倒一边伸手试了试水温,脸一变,把铁壶扔地上:“您这是闹什么妖儿呢,这不凉水吗?”

任老婆子臊眉搭眼捡起铁壶:“不是我是说,你看这孩子,这壶好几块钱买的呢,你再给摔坏喽。”

[三]

嘴是痛快了,肚子还是饿,每天就是琢磨着怎么对付辘辘饥肠。

中国人的风俗,过年就是过孩子。平日里吃不上喝不上的,要过年了,大人们想着法子奔口儿吃喝,也都是为了让孩子尽量吃好一点吃饱一点。所以,还没进腊月,性子急的人就开始“慌年”了。大伙儿各显神通,千方百计抓挠一星半点的吃食,力争要把这个年过得像点儿样。腊月二十三小年儿一过,各种供应的品种、数量都公开了,私底下各显神通的抓挠儿也结束了。到这时候,算是尘埃落定,再没别的盼头了。人们的心反而安定下来,一天天等着吧,等着放假、等着过年。

别人都安定了,可孙大学问安定不下来。腊月二十六一大早,天还没亮,孙大学问裹着个破棉袄出门,迎着西北风奔了花市大街。孙大学问并没有孩子,相依为命的老母亲是他唯一的亲人,也过世好几年了。可他这个光棍汉比谁都着急,急着要抓挠点儿好吃好喝好物件儿,讨好他的心上人。

一年三节,是他献殷勤接近心上人的好时候,也是最合理的借口,这可绝不能落空儿。

孙大学问个儿大,胃口也大。他没有正式工作,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到处做临时工,粮食定量二十七斤,远远不够吃。他自个儿说,要搁过去,鱼肉蛋菜有钱您随便买,纯粮食一天九大两,够够儿的了。可现而今不行啊,这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没副食没油水,干啃粮食,一天二斤也不够吃。

他说的本是实情,可不该站院儿里咧咧这个。这话也不知叫谁汇报给居委会了。居委会派人找他谈话,说他这是对社会主义不满的言论,吓得他直冲人作揖:“怨我怨我,我就这张嘴不好,心里可没什么。”咽不下这口气,转回头他又在院儿里甩闲咧子:“我放了个屁,是香是臭,人家都闻得见。要不说狗鼻子灵呢,明儿大伙都记着,有屁您夹紧了裤裆回屋放去,甭管香臭。”

嘴是痛快了,肚子还是饿。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琢磨怎么对付辘辘饥肠。眼瞅着年关近了,他就算自个儿不吃,也得钻天入地给相好的李秀容踅摸点儿可心儿的吃食。

天儿冷,孙大学问小步紧捯,打算靠运动获取热量。可他一大早睁开眼就出来了,走了这一路,不但没获得热量,反倒是越走越冷、越冷就越饿。要不怎么说饥寒交迫呢。肚里没食,暖和不了。路过一家早点铺,孙大学问扛不住了,推门进去,要了俩刚出炉的热火烧,一碗白开水,坐那儿三下五除二吃完了,觉着身上有了点儿热乎气儿,这才出了早点铺儿,一溜大步奔花市大街上四条口的信托行。

[四]

“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丁八揣起鼻烟壶,数了八块钱递给孙大学问。

不图利不早起,丁八缩肩弓背靠着电线杆子,望眼欲穿等着孙大学问呢。

丁八小个子,寸头,一口黄板牙。以前是南城一家修造厂的瓦工,后来因为投机倒把犯了事儿,让公安局给劳教了几年,工作也丢了。这回他倒撒开了,专业捞偏门。蹲委托行,倒卖旧家具旧自行车,偷着揽点儿修房抹灰之类的小活儿,混好了一天也能挣个块儿八毛的。他老家在大兴黄村,粮食紧张以后,他有时候半夜骑车回趟老家,弄点儿萝卜白薯老倭瓜之类的,回来换钱换粮票。他说了,没工作倒是有自由了,小的溜儿的弄点儿,养家没问题。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这也是一个活法儿。

俩人碰了面。丁八领着孙大学问找了个背风背人的地儿,问:“拿什么来了,我先看一眼。”

孙大学问打怀里掏出一块怀表,丁八伸手来接,他又缩回来:“这可是地道的英国货,大不列颠的玩意儿,走得比电报大楼上的塔钟还准。”

“行了吧你,好坏我也得先过过眼啊。”丁八拿过怀表翻来覆去看了个六够,又搁耳朵边儿听了听,拉过孙大学问的手,把怀表放在他手心里:“兄弟,你开得出价来,我都还不上价,因为我是满不懂啊。这么着,要不,你让我拿着扫听扫听价儿再说;要不,这玩意儿您请拿回,咱说点儿别的。”

孙大学问一乐:“准知道你这土鳖就不识货,您再看这个。”他伸手入怀,又拿出一个小鼻烟壶:“正经古月轩的玩意儿,你给十五块钱拿走,包你赚五成。”丁八接过来,拿在手里把玩儿,翻着眼皮问:“你说铺子里给不上价儿,我觉乎着是怕人家刨你的根儿吧?虽说是不合规矩,可连我都想问问你了,你说你穷哈哈的,连件没补丁的衣裳都穿不出来,哪儿来的这路货呢?”

“别价呀丁哥,咱可不带这么小瞧人的。论说也就是我没能耐,白念了十多年书。我们家早先也是买卖人家,在天津宜兴埠好歹有一号呢。”

“噢,那这么说有点子家底儿?”

“看怎么了……”孙大学问扬起下颏,正要吹腾几句,忽然又警惕起来,改口道,“……从前是有点儿存货,这些年光出不进,也踢腾光了。”

“嗯,看出来了,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丁八揣起鼻烟壶,数了八块钱递给孙大学问,“我就出这个价,够你过个年了。不成?您请拿回。”

“您这是拦腰斩啊,我可没要那么大谎。”孙大学问一脸委屈。

“不成您就拿回去啊,我可没非要买您的。”丁八斜棱着眼,满不在乎。

“再添一块,我这大老远的来了,添一块。”

丁八摇头,作势要掏那个鼻烟壶。

“八毛,八毛成不成?”孙大学问摁住丁八的手。

丁八还是摇头,龇着一口黄板牙,光笑不言语。

“操,我这么大人手心朝上,你就让我这么缩回来?五毛,给个车钱!”

“车钱?来回不才八分钱吗!”丁八老大不情愿地数了五毛钱塞给孙大学问。

[五]

这当口儿想起饺子,真是一种折磨。

鸡蛋一个一个掉地上,一地黄汤。

一直看着丁八拐弯瞧不见人了,孙大学问才抱着肩膀过马路往回走。他和丁八是在房管所做临时工的时候认识的,论交情,狗屁也不算。丁八是个长了毛比猴儿还精的主儿,他得时时提防着。

孙大学问揣着八块五毛钱往回走,路过磁器口,直奔十字路口的副食店。老远就发现,人家副食店还没下板儿开门儿呢。他要给相好的李秀容买半斤不要粮票的高级点心,再给李秀容的儿子小锁来二两高级糖。他早就计划好了,最晚腊月二十八,他的临时工工资也该发下来了。要是小锁答应他们一块儿过年,他就把三个人的春节补助猪肉票合到一起,挑着肥的都给买了。眼瞅着就是年了,怎么也得包顿饺子吃。

这当口儿想起饺子,真是一种折磨。早上那俩火烧也就垫了垫肚子,这会儿早就无影无踪了。那件破棉袄好几年没拆洗,棉花打着团往一块儿凑,好多地方就剩下两层布了,冻得他一个劲儿吸溜鼻涕。

【走到副食店门口,孙大学问伸手摸了摸兜,登时脸色煞白。】

买高级点心高级糖,就得有个高级样儿。孙大学问想到这一节,登时直了直腰,在马路牙子上站定了,整了整破棉袄,又掸掸裤子和鞋上的土,眼巴巴望着副食店。

街上冷冷清清,孙大学问这才意识到今儿他可是真起早了。要不是今天有这事儿,他怎么也得睡到中午,还省一顿饭呢。

孙大学问在广渠门外的一所小学给人家代课。自打学校放了寒假,他就没起过早。站在马路牙子上瞅着起早上班的人们来去匆匆的,他还觉得挺新鲜。还没新鲜够呢,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大哥,要鸡蛋不?”

孙大学问回头一瞅,是个看面相比他还大的中年人。他知道这一带经常有黑市,地点不固定,时间也没个准儿,跟打游击似的。

腰里掖着钱,胆气也壮,孙大学问点点头,一边跟着那人走一边谈好了价钱。他计划买五个鸡蛋,秀容和她儿子一人俩,他自个儿吃一个,也补补身子。

跟着中年人过了马路,直奔副食店旁边的一条小胡同。

那人站定了,回头瞄了几眼,料定没人跟着,才进了胡同。

孙大学问一看,嚯,这里边倒是有点热闹劲儿,三三两两的,有闲溜达的,也有交头接耳的。那人领着孙大学问走到一个门洞,进去,从煤池子里拎出个竹篮子,掀开盖着的破布,里边是多半篮鸡蛋。孙大学问捡着大个儿的挑了五个鸡蛋,摘下帽子,把鸡蛋放进帽子里兜好了,掏出钱正要点数,外面忽然一阵骚动。那中年人说了声快跑,抓过他的钱转身就没影了。孙大学问也是吓懵了,急忙出了门洞,懵哩懵登随着人群跑出胡同口,这几步跑,弄得心慌气短,眼睛直发黑,老半天才缓过来。等他喘匀实了,定睛看,副食店也开门了。

他整了整衣裳,小心翼翼捧着那几个鸡蛋就往里走。

走到副食店门口,孙大学问伸手摸了摸兜,登时脸色煞白。紧接着,他像火烧屁股似的跳着脚转着圈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再也找不到一分钱了。

孙大学问只觉得浑身发软,手一松,帽子翅儿一歪棱,鸡蛋一个一个掉地上,一地黄汤。他一屁股坐在副食店门口的台阶上,瞪着俩眼,大口喘气,欲哭无泪。

[六]

“你瞧周师傅的帽子,怎么那么鼓囊囊的呢?他有那么圆乎的脑袋吗,你说。”

下午五点整,建国帽厂看传达室的老杨头再次瞄了瞄摆在小桌上的那只闹钟,戴上手套,裹紧了破棉袄,手持一根半米来长的铁管子来到门外的老槐树底下。夕阳斜射,晃眼,他头也不抬,抡起铁管子冲着老槐树枝杈上吊着的半截废钢轨敲了起来。铁碰铁,声音清脆悠扬。随着响声,从那些民房改成的车间里呼噜噜涌出了几百号工人,男男女女成帮结伙往外走。老杨头站在传达室那个小破屋子门前,眯着眼,抄着手,检阅下班的人们,享受着人们或是真诚或是敷衍的敬意。

老杨头瓦刀脸,短头发,面白无须,连眉毛也淡得几乎看不见。他是光绪朝一个宫里太监的养子,也许是常年跟太监一起生活的缘故吧,也有点儿娘娘腔。他的养父从前是宫里的花匠,他也跟着学了一手养花技术。可惜英雄无用武之地,没饭辙,由街道介绍到建国帽厂打更。老杨头无后,孤身一人,厂里一帮坏小子总说他也是太监。

这人生性懦弱,为人谦恭,见了谁都是不笑不说话。他站在寒风里,冲着每个打眼前走过的人点头。眼瞅着周大勺走过来,老杨头看着他,准备好了一个微笑。

周大勺双手插在棉袄的袖筒里,缩肩拱背随着人流往外走。

周大勺是周师傅的绰号,大名叫什么,还真不记得了。

他是给厂里几百号工人做饭的。缺吃少喝的年月,职工食堂就尤其重要。周大勺在这么个要害部门当大勺,自然是一颦一笑都引人注目。他走到传达室门口,看见了老杨头的微笑,冲老杨头点点头:“真冷!”

“可不,这还好多了呢,眼瞅着快打春了。”老杨头嘴里说着,忙着用眼神和笑容支应别人的寒暄。

生子走在周大勺后边,中间还隔着几个人。他搂着身边的徐宝力,瞄着周大勺的脑袋小声说:“三力,你瞧周师傅的帽子,怎么那么鼓囊囊的呢?他有那么圆乎的脑袋吗,你说。”

生子姓吕,大号吕茂生,吕老爷子的大儿子,和周大勺同是我们龟院儿的街坊。徐宝力在家大排行老三,人们都叫他三力。这人是厂里出名的二百五,脑子里天生缺根弦,今天说就是有点儿弱智。生子这帮小年轻平时就好拿宝力打岔寻开心,他犯了二百五,大伙看着就是个乐子。

生子这一发话,三力心领神会。这家伙也是人来疯吧,想当着大伙出出周大勺周师傅的洋相。他三步两步窜过去追上周大勺,一伸手就把周大勺的棉帽子给薅下来了。

[七]

那一身破棉袄老棉裤经不起这一摔一挣,身上竟然流出了不少白白黄黄的东西,把大伙看傻了。

传达室里有个生铁炉子,半截烟筒探出窗外。窗前正对着烟筒口的地面上,有日积月累滴下来结成冰的烟油子。半透明的褐色,结成一个馒头样的冰坨。毕竟节交五九,冷得不那么邪乎了。要是三九天儿,这个坨儿能结成上尖下粗的窝头状。

三力上来就薅帽子,周大勺本能地闪身一躲,一矬身、一捯步,一脚踩在了那个馒头状的冰坨子上。这一下猝不及防,周大勺嘬嘬实实摔了个屁墩儿。他那一身破棉袄老棉裤经不起这一摔一挣,身上竟然流出了不少白白黄黄的东西,把大伙看傻了。

人们还没醒过梦来,三力在一边咋咋呼呼叫唤起来了:

“周师傅,您这帽子里有块肉嘿!还真肥!”大伙回头一看,宝力从周大勺那顶破旧的棉帽子掏出一块旧报纸裹着的猪肉,举在手里让大伙看,一脸兴奋。

谁都看见了,那是块猪肉。人们过惯了难见荤腥的日子,一块猪肉给人们的视觉冲击是怎么形容都不过分的。那块猪肉看上去起码三指半的肥膘,白白红红,煞是好看、诱人。

事后人们估计,那块肉少说也有半斤。

这会儿人们才看清楚,从周大勺身上不知何处流泻出来的白白黄黄的东西,居然是大米、白面、棒子面!

周大勺坐在地上不起来,俩手抱着脑袋,一言不发。

“操你妈的,喝大伙的血啊你!”生子赶上去冲着周大勺的后背踹了一脚。他这一脚,点燃了人们的情绪。几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围上来,你一脚我一脚,把个周大勺周师傅踹得东倒西歪,索性趴在地上不动窝了。

书记厂长闻讯赶来,喝止了人们的拳脚。那时候厂子小,保卫科就那么俩半人儿,来了就忙着把打人的拉开,厂办秘书和工会主席一边一个架起周大勺,找了俩青工收拾起地上的粮食,从宝力手里没收了那块诱人的猪肉,一行人浩浩荡荡回办公室了。

说起来,也是该着周大勺出事。他忘了这是帽厂。论起戴帽子这回事,跟普通人比起来,全厂的工人都可以说是专家。你戴的帽子合不合适、周正不周正,甚至你戴上这顶帽子舒坦还是难受,厂里的人们一眼就能看出来。那块猪肉,藏哪儿不好,他非藏帽子里。帽子里藏私,再遇见生子那样戗碴儿的,周大勺可就在劫难逃了。

这一跤,周大勺虽然哪儿也没摔坏,可是把他一大家子给坑苦了。就为这,他成了那一年全厂头号的大贪污犯。

[八]

生老病死、发财受穷、都是冥冥中的定数,你想躲,门儿都没有。

我始终坚信一条,这世界上万事万物的发生发展都是有联系的,也都是提前就注定了的。按照哲学的说法,无数种偶然因素凑在一起,集合成一个必然结果。记得我妈老说一句话:“人啊,都是先造死,后造生。”那也就是说,人在这世界上的一切事,生老病死、发财受穷、遇上贵人还是骗子,都是冥冥中的定数,你想躲,门儿都没有。

那件事情发生后,过了好多年,我妈还时不时就回忆起那天的事,以此验证她老人家那坚定不移的观念——老天爷这么安排的,你跑不了。

同是腊月二十六这天,周大勺一大清早出门上班,周婶在后边喊他:“当家的你回来,棉裤后叉有点儿开线,我给你缭上几针。”周大勺伸手抻了抻棉袄大襟:“晚上回来再说吧,棉袄盖着瞅不见,再说谁没事儿老瞅我屁股干吗。”

说着头也不回就往外走。人是往前走着呢,可周婶那句话让周大勺把注意力放在了屁股后面,他一边抻棉袄大襟,一边腾出手来摸了摸屁股后面。他家的房子在过道里,又接出来一截,所以整个过道儿就他们家门前那地方最窄。因为尽顾着摸屁股后面那开线的地方了,周大勺就没想着看看过道里有人没有,随手就把门推开了。只听“嘿”一声,周大勺情知这是开门碰着人了,赶紧收手关门,可也来不及了。

要不怎么说冤家路窄呢,还真是应验了这句话。周大勺一开门碰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平时就跟他不大对眼的吕茂生。

甭管怎么着,反正是碰着人家了,周大勺心里腻歪,脸上也得赔笑:“哟,生子啊,兄弟,碰着没?”

生子一睖瞪眼:“你说呢?大清早起你着急忙慌抢肉包子去啊,也不看着点儿人。”北京话最大的特点就是骂人不带脏字儿,尤其是南城,五行八作什么人都有,言语上不禁不由儿占便宜呛人的话多得数不清。“抢肉包子”,明摆着是把周大勺比喻成狗了。

论起来,其实没多大事儿。生子年轻反应快,门一开他一抬手挡住了,碰也就碰了胳膊一下。他要是个讲理的主儿,开句玩笑点个头也就过去了。周大勺准也是这么想的,甭管碰着了谁,说个软乎话笑一笑也就没事了。没想到碰着的是冤家对头吕茂生,更没想到这小子话一出口就这么不受听。

他心里一拱火,立马针锋相对:“我是看着人来着,谁知你打哪儿冒出来的呢!”他特意把这个“人”字咬得挺重,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你说我是狗,我也没把你当人。

生子眉毛一挑,站那儿了:“怎么茬儿,大早起的跟我递牙签子找不痛快?”

周大勺随手把自家屋门关上,双手抱肩也不走了:“这么宽敞的地儿你不走,非溜我们家窗户根儿。这又不是三更半夜,大清早起的你要听我们家什么啊,说说。”

说来整个过道儿就这地方最窄,可是它窄也没窄到一推屋门就能碰着人的地步。除非你故意溜着周家的窗户根儿走,否则就是周家的屋门大敞窑开,那过道并排走俩人也绝碰不着谁。

周大勺的话大概是说到了关键处,生子有点儿心虚了,眼神有点儿躲闪,话也跟不上趟儿了:“我爱走哪儿走哪儿,你管得着吗?”

周婶听见俩人呛呛,开门出来了:“生子,对不住了,赶紧上班去吧,都看我了行不?”周婶在我们院儿是出了名的好人缘儿,长得俊,人性好,嘴也甜,大人孩子都高看一眼。生子虽然跟周大勺别别扭扭,说话就起火星子,可说到底俩人也没什么真正能摆到桌面上来的过节儿。他们就是死不对眼,脾气秉性不合,北京话,干什么都尿不到一个壶里。

周婶喜眉笑眼地一出头,生子不好再渍扭了,叫了声嫂子,抬腿就想绕过周大勺出大门。

这周大勺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儿,见生子挂了免战牌,他倒来劲儿了:“要不你叫生子呢,真够生的你!”

生子闻言站住:“你说谁呢?”

这当口,吕家老爷子披着个老羊皮大氅从他家跨院里溜达出来,远远地站在那儿咳嗽了一声。生子一扭头,赶紧抹搭了眼皮,快步走出大门。

已经发生了的事儿,不可能再转回去。可我就想,那天早晨要是周大勺听了周婶的话,回去让媳妇缝几针裤子,他就不可能开门的时候碰着冤家对头吕茂生。错过了这个命运的节点,俩人不那么呛呛几句,也许下班的时候生子就不会那么注意周大勺,也就看不出周大勺帽子里的蹊跷了。

那么这一切,包括周家的灾难,是不是就会因此躲过去呢?

[九]

别看龟院儿的人们都穷,可谁也不那么眼窝子浅。

1962年头春节,实在是个让人喜兴不起来的日子。

我看到过一则官方统计:1961年全年,北京市人均肉食消费量是八两半,是有史以来北京居民消费水平最低的一年。想想吧,一个人全年才吃八两半肉!就这个数字,还得是北京人,沾了首都的光,远远高于其他兄弟省市呢。

就这个供应情况,平头百姓,能不为那口吃的着急吗?

这是背景,有了这个背景,才出了周大勺这么个大贪污犯。

我听大人们说过,周大勺帽盔儿里藏的那块猪肉,办案人员称了,四两三钱重。按照上一年北京市人均肉食消费量八两半来计算,这就是一个人半年才能吃得上的肉量啊。就冲这个,他周大勺也真是招人恨。

腊月二十六这天,周大勺下班没回家。晚上八点多,家家户户都把晚饭糊弄过去,张罗着让小孩儿们睡觉的时候,我们龟院儿忽然热闹起来。

一阵阵杂沓凌乱的脚步声打破了龟院儿的寂静,把人们的神经逗弄得兴奋起来。好像听到一声号令,每一家的房门都开了,门口站出一个或者几个人,都是大人,回头小声呵斥着孩子们:“回去睡觉去,别看!”

生子下班回来就把周大勺“玩现了”的新闻添油加醋散布出去了。

周大勺出了事儿,生子倒像是得了喜帖子,恨不得大喇叭给广播广播。虽然没有大喇叭,可他家有个现成的小喇叭。

彪子婶赵喜梅,那是出了名的快嘴,什么事让她知道了,那就算是公开了。

吕家的规矩,人到齐了开饭。这天彪子上中班,所以,生子一进门,饭菜就开始上桌。赵喜梅端上窝窝头、白菜汤,半碗家腌的咸菜,最后还上了小半碗鸽子肉卤萝卜条。生子登时就把眼睛瞪圆了:“嘿!嫂子,我哥又弄了谁家的鸽子啊这是?”

“甭问,吃你的吧。我们中午吃了一顿了,这是给你留的。”

“嗯,这鸽子肉就是太瘦,要是有块肥猪肉掺上一炖,那是什么成色!”

吕奶奶喜滋滋地说:“等着吧,年三十,有你的肉吃就行了。”

赵喜梅终于还是憋不住了:“快吃吧,这是你哥大早起来弄的。就为这,人家找上门来了,你哥没松口。”

吕老爷子用筷子在桌上顿了顿:“吃饭,别有的没的瞎咧咧。”

生子赶紧讨好:“爸,您是不知道,今儿周大勺可是露脸了,好么……”

生子就着鸽子肉,眉飞色舞添油加醋把下班后厂门口的精彩一幕描述了一遍。他那儿意犹未尽呢,赵喜梅已经赶三关似的把最后一口菜汤喝进肚子,见公公婆婆都放下了碗筷,她开始急三火四收拾桌面。

吕满堂吕老爷子不动声色地问儿子:“你撺掇那谁摘人家帽子干吗?”

“宝力,他叫徐宝力。我大老远就看着周大勺那帽子戴得有猫腻儿。嘁!”生子洋洋得意,吕老爷子阴沉着脸瞪了他一眼,他立即住声,不敢言语了。

赵喜梅收拾好碗筷搁在一边,交代一句:“妈,我待会儿拾掇啊,您甭管。”转身出去了。

不过一顿饭的工夫,除了周家的人还蒙在鼓里之外,全院儿的成年居民都知道了周大勺偷肉偷粮食的事儿。

出了这个事儿,像我生子叔那样幸灾乐祸的不多。毕竟一个院儿住着,周大勺就算是平时人缘不怎么地,可也不是什么欺男霸女的恶棍流氓。再说了,就算那时候人人都饿得眼珠子发蓝,可说了归齐周大勺偷的也不过就是有限的一点儿米面猪肉,搁平时,这点儿东西真不值什么。别看龟院儿的人们都穷,可谁也不那么眼窝子浅。老街旧邻的,谁一时落难,全院儿的人心里都有点儿凄惶。所以,院儿里一有动静,人们都想看看周大勺落个什么下场。

[十]

我扬起头看着她,她黑亮的眸子在灯影儿里格外明亮。

俩穿制服的警察在头里走,厂里来的五六个人把周大勺围在中间。到了周家门口,俩警察闪在一边,厂里的人一努嘴,周大勺垂头丧气地上前拉门进去,一行数人也跟着进了屋。

没一会儿,大勺媳妇的哭声就传了出来。那是一种绝望的哀嚎,拉着长声,嚎的内容似乎是“这可让我们怎么活啊”。

各自站在自家门口的街坊们耐不住性子了,纷纷聚拢到周家门前。门开着,厂里来的人都站着不动,俩警察按照周大勺的指引低头猫腰忙活着。屋里人多,显得挤挤插插的,周大勺的四个孩子一个个蔫溜着躲了出来,挨着肩站在自家窗前的台阶上。

现在推算,当时周家的大小子周大喜才不过十一岁,老二周二喜八岁,下面俩丫头,姐姐周红芬六岁,妹妹周红燕四岁还不到。

腊月天儿,四个孩子瑟缩着站在自家门前,领受着人们同情、奚落、悲悯或者麻木的目光。

这些场景和表情,都是我今天的臆测。我那时候也是个小孩卜郎子,站在我爸爸身后,从我爸两腿间的缝隙看着外面的一切。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我爸往前凑了几步,我也就趁机溜出来,顺着墙根儿凑近了红燕她姐周红芬。我扬起头看着她,她黑亮的眸子在灯影儿里格外明亮,红扑扑的脸蛋上挂着数不清的眼泪,稀里哗啦流个不停。她看见了我,扭了一下头,抬手抹了一把眼泪。

我从大人们穿着老棉裤的粗壮的腿间看着周家屋里的情景。只看见了一片凌乱,毫无头绪也毫无印象。不过那是我头一回亲眼看见抄家的场面,和几年后的造反派抄家比较起来,那可真算不了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些人终于出来了,簇拥着周大勺。警察和厂里的几个人拎着些坛坛罐罐布口袋之类的东西,默不作声地走了。杂沓的脚步声还没消失,屋里又传来大勺媳妇的悲号。

妈在屋里一哭,四个孩子在外面又哭成了一片。

大人们纷纷叹息着回去了,还不忘回头低声地叫回自家的孩子。我爸一眼看见了我,小声招呼:“赶紧回屋睡觉,大冷天的别冻感冒了。”我答应一声,抬头看着可怜兮兮地站在那儿由哭泣变成抽噎的红燕她姐周红芬,满怀同情地拉了拉她的手。

手上黏糊糊的,是鼻涕。

[十一]

彷佛这是一声号令,各家各户噼里啪啦的开门声和大人们急促的脚步声把我们的龟院儿搅得沸腾起来。

周大勺被警察带走了,估摸着头过年是回不来了。那天晚上,人们虽然都各自回了家,可没一家踏踏实实睡觉的。

龟院儿的人们穷是穷,也有那嘎杂琉璃球混不讲理的主儿,可毕竟都是小家小户守着规矩过日子的。俗话说,犯物的不吃,犯法的不干,像这样让警察抓走,在我们院儿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儿。

我虽然屁事不懂,可我心目中的美妞周红芬遭了难,我小小的心灵也难免受刺激。回到屋里,让我妈顺进被窝里也没了睡意,支棱着耳朵听我爸我妈有一句没一句地说周家的事。

我妈说:“你说这大过年的,算怎么档子事儿呢,几个孩子招谁惹谁了?年还怎么过,业障啊!”

我爸说:“这要搁平常,零叼碎摡搂给孩子拿点儿也不算个什么。在论的,厨子不偷,五谷不收。可这是什么日子口儿,老周胆儿也忒大,我就站外边看了几眼,光是大米白面估摸着就得有十多斤。”

“哟,还真没少弄。不是说还有块猪肉呢吗?”

“就为那块猪肉露的馅。这里边故事眼儿多了,宝力哪有那个心眼,保不齐就是生子发的坏。”

“生子是跟老周不对眼,可街里街坊的,唉!前儿不是说有人偷了饭铺子十几个火烧,还给抓起来了吗?你说老周这得关多少日子呢?”

“这说不好,听说外地还有偷粮食给枪毙了的呢。”

“哎哟,这可怎么好!”

我半懂不懂地听着,迷迷糊糊正要睡过去,猛听得周家传来一阵瘆人的哭嚎,夹杂着周家两姐妹尖厉的惨叫:“妈,妈呀——”紧接着就是盆碗打翻桌椅倒地的声响。彷佛这是一声号令,各家各户噼里啪啦的开门声和大人们急促的脚步声把我们的龟院儿搅得沸腾起来。乱乱哄哄中不知谁喊了一嗓子:“老大,把门开开!”然后就是哗啦一声,想是叫门的等不及了,把周家门上的玻璃砸碎了。

“坏了,我就觉乎着老周家的眼发直不是好事儿,准是没想好道儿。”我爸着急忙慌穿上棉袄,蹬上老棉裤,趿拉着棉窝就往外跑。我妈急得在后边嘱咐:“胡噜胡噜脑门再出去,风硬。”我也想爬起来,我妈一把摁住了被窝,瞪着眼睛吓唬我:“你给我踏实儿地睡觉,敢出去,明儿一天没你的饭吃!”说完,我妈也穿戴好了开门出去了。我听见我妈在外边把门吊吊扣上,心说这回完了,什么也看不见啦,不知道红芬姐又哭成什么样呢。

[十二]

龟院儿嘛,没这个老龟头还真镇唬不住。

原来,抄家的人走了之后,周大勺的老婆安顿了几个孩子睡下,拉黑了灯,就坐在被窝上发愣。家里出了大事,几个孩子也都老实了,蔫不出溜躺下,大气儿不敢出。

大喜子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多少知道点儿事了。妈不睡,他也不敢睡,一眼不眨地盯着。

周大勺的老婆是顺义杨镇人,那时候也就是三十出头。

院儿里大人们平时叫她老周家的,年轻点儿的叫她嫂子,我们跟她叫周婶。

周婶一声不出,在黑影里坐着。大喜子也不出声,不错眼珠盯着他妈。这么过了一会儿,可能是听着孩子们的声音都睡着了,周婶悄悄起身下炕。大喜子忙问,妈您干吗去?

周婶说,我拿尿盆去。他们家是一明一暗的筒子屋,周婶来到外屋,悄没声搬个小板凳站上去,解下裤腰带摸着黑往高处的窗棂子上拴,才拴好,正要往里伸脖子呢,大喜子光着屁股窜出来,一扑,周婶就倒在地上了。里屋的孩子们闻声奔出来,大哭小叫,吵醒了一院子的街坊。

院儿里有几位平时出头主事儿的叔叔大爷,当仁不让地砸了玻璃打开门,先让孩子们去穿好棉袄棉裤,又叫进去几个半大小子收拾地上的破盆烂碗。

生子披着一件破棉袍,站在远处黑影里,一边哆里哆嗦裹着旱烟叶子,一边伸着脖子听动静。大概是听明白了没出人命,这才趿拉着棉鞋往前凑。没到院儿中央,脑勺后边挨了一脖子拐:“家待着去,这儿没你事!”回头一瞅,他爸爸吕满堂吕老爷子正怒目而视。生子没敢言语,一勾头,窝脖儿回去了。

吕老爷子一出面,那几个平日出头露面主事儿的全往后撤。老爷子劝了几句,安慰了几句,吩咐:“邵家他大嫂,您受累,回去把铺盖抱过来,今晚上跟她周家嫂子对付一宿。占林你没啥说道吧?”

邵占林站在黑影里冲着吕满堂点头:“没说的吕大爷。”

吕老爷子目光如炬,继续发号施令:“这几个孩子,今儿也别跟家睡了。各位高邻,你们谁家炕上能匀出块地儿来就领回家去,有什么事儿咱一律明儿早起来说,天儿不早了,都睡下吧,睡下!”

那一夜,红燕她姐周红芬在我家外头屋和我的三个姐姐睡在了一起。我被临时安置进里屋,夹在我爸我妈中间。我躺在那儿,黑暗中睁着眼睛想了半天,不知道周红芬是睡在我大姐和二姐中间,还是睡在我二姐和三姐中间。

只听我妈说:“还是得吕大爷,说话有人听啊。”

我爸打了个哈欠:“龟院儿嘛,没这个老龟头还真镇唬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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