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里写了份材料报到了局里,局里特批,对三位参与技术革新的工人给予物质奖励。别人奖励的是什么我不知道,就是后来听我爸爸说,他的奖品是十斤粗粮票,五斤面票。
[十三]
看来古人早就明白,填饱肚子比满足性欲更重要。
周大勺成了贪污犯,我爸爸成了劳动模范。这是那年头过年我们龟院儿发生的两件大事。
我爸爸当劳动模范,比周大勺出事还要早半个多月。
那天是个礼拜六,厂里开大会,宣布我爸爸和另外两个工人当选为1961年度的厂级劳动模范。
那年月当个厂级劳模也不是个简单的事儿,首先你得出勤率高,最好是全勤满勤。然后你得技术好贡献大。像今天这样扫扫地擦擦桌子给领导沏杯茶会说几句拜年话儿就晋级评优涨工资的事儿,当年绝对没有。我爸爸是技术工人,他和俩师兄弟弄了个技术小发明,提高工效一倍以上。不但提高工效,还节约了原材料。厂里写了份材料报到了局里,局里特批,对三位参与技术革新的工人给予物质奖励。别人奖励的是什么我不知道,就是后来听我爸爸说,他的奖品是十斤粗粮票,五斤面票。
【别人奖励的是什么我不知道,就是后来听我爸爸说,他的奖品是10斤粗粮票,5斤面票。】
在当时,这可算是重奖了。因为那时候没有什么再比吃更诱人的了。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无数人无数次给我描述过当时的情形。所有的人,无论你是官还是民,早上醒来都只有一个感觉,饿。这个感觉从你睡醒了恢复意识之后,就会一整天像个鬼影子一样跟着你缠着你。饿得人心慌腿软,饿得人两只手没处放,伸出去就想抓挠一口吃的。可是又没得吃,恨不得墙皮都想抠下来塞进嘴里。
可惜我当时还是个小屁孩儿,没有多少体会和印象。我的生子叔看来是体会深刻,他后来跟我说过,那时候饿得呀,打比方说吧,一边是个脱光了的大姑娘,一边摆着个窝头,你瞧吧,十个人得有十一个直接奔窝头去。怎么十个人变成十一个了呢?生子叔说,连那个光屁股的大姑娘也奔着窝头去了,不怕寒碜了!
先贤们说“食色性也”,“食”排在“色”前边儿,真是太英明了。看来古人早就明白,填饱肚子比满足性欲更重要。
对这个历史时期,笼统的说法是“三年自然灾害”,那属于掐头去尾的说法。实际上,至少是1962年春节前后,“自然灾害”余威还在,还远远没过去。“吃”,仍然是一等一的大事。民以食为天这句话,在那几年是被人们无比深刻地印在了脑子里。有段时间报纸上提起那时候的事,老说“三年自然灾害”。后来信息透明度高了,有脑子有心机的人们统计了一下,历史上的那三年,真个是风调雨顺,根本没什么大的自然灾害。所以官方终于承认了天灾之外还有个人祸的问题,于是又改口说是“三年困难时期”。
困难也好,灾害也罢,反正那时候是把人饿得够呛。生子叔的说法是,饿得连屎都不舍得拉。总觉得一泡屎憋在肚子里,好歹也算有点东西啊。
您就想吧,这样的情况下忽然得了十五斤粮食,是不是绝对的雪中送炭?我爸那时候也就三十出头,虽然也是好几个孩子的父亲了,可毕竟也是年轻人,一下子得了这么一笔“外财”,他只觉得两个太阳穴突突直跳,大冬天儿的,俩胳肢窝和后脖颈子汗津津的,兴奋啊。
这十五斤粮票,宛如一个小火盆,揣在怀里热乎乎的。
我爸说,真是憋不住,老想找没人的地方再掏出来看一眼,不看看就总觉得那不是真的。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班,我爸爸耐住了性子,没敢随着大溜走。他特意磨蹭了一会儿,等大拨儿工人们都出了厂门,才把那十五斤粮票贴身放好,出了厂门往家走。我爸心里特明白,这当口,跟着大伙一起下班往家走,肯定是大伙不好受,他也不好受。虽然他技术高,在工人们当中人缘好,可你一下子得了一笔横财,还是难免招人妒恨。就算不招人嫉恨,人家见了你怎么打招呼呢?跟你提不提这档子事儿呢?
不提,那就是装孙子,这么大的好事你小子假装不知道?提了,怎么说呢?自个儿饿得前心贴后心,还得祝贺人家吃饱了?要不就说,您真有福气,您借我几斤吧?可那年头,张口借老婆也不能说借粮食。
所以,为了避免这些尴尬,我爸爸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蔫溜着出来。
走到大门口,老杨头开门迎了出来,一张老脸笑成一朵菊花;“王师傅,回家给孩子们吃顿饱的吧,都长身子呢。”
“哎哎哎,谢您啦!杨大爷您赶紧回屋吧,外头冷。”
我爸爸没敢多搭拉话,好像做了亏心事似的,一溜碎步出了厂门。
[十四]
那烧饼,刚出炉没一会儿,热腾腾的,飘散着诱人的粮食的香味儿。
街上的行人稀稀拉拉。都饿,没事谁也不会在街上逛。
到胡同口那个烧饼铺的时候,我爸走不动了。
烧饼的香味飘出来,让我爸想起了家里的四个孩子。贴身的那十五斤粮票,让他的男人豪气陡升,他觉得当时全北京没比他更神气也更有底气的了。
我爸爸站在烧饼铺门口犹豫了一下,掀开棉门帘,推门进了烧饼铺。烧饼铺的经理火烧刘正坐在迎门的板凳上冲盹儿,听见门响一激灵,抬眼看见我爸爸,乐了:“哟,大兄弟,快进来暖和暖和。你可有日子没进这个门儿了,怎么着,家来人了?”
“没有。这日子口儿,谁串门好意思吃饭啊?”
“嗯,也是也是,没这么不开眼的。”
火烧刘比我爸爸大着十来岁,从前是这家烧饼铺的学徒,出师娶了老掌柜的闺女,成了少掌柜。老掌柜的一死,他就擎了这份家业。后来公私合营,他听说有赎买政策,索性就把这铺子卖给了国家。他坐地成了副经理,吃官粮了。说是副经理,其实满打满算也就五六个人,还倒班。这买卖在这儿好几十年了,他跟我们胡同的老街坊们也就成了熟人。
我爸爸掀开盖在小笸箩上的棉屉布,挑着大个儿的买了五个火烧。火烧刘在一边打哈哈:“您甭挑了,我做的剂儿,都是匀溜个儿,没大小。”
那烧饼,刚出炉没一会儿,热腾腾的,飘散着诱人的粮食的香味儿。六分钱、二两粮票一个。钱粮付清,火烧刘恭维我爸爸:“大兄弟,发财啦,一掏就是这么多粮票。”
“发什么财啊,干了点儿活,厂里奖的。谁过年不吃顿饺子啊,您说。”热烧饼拿在手里,喜悦就如同那香气弥散开来。我爸爸被这份喜悦冲昏了头脑,趁着高兴劲儿,他又跟火烧刘商量,买了三分钱的芝麻盐。他想的是,我妈还不知道奖励粮票的事,肯定早就熬好了半锅棒子面粥,蒸了七个小窝窝头。这五个热火烧拿回家去,四个孩子一人一个,他和我妈分一个。他太了解我妈的心性脾气了,你要给她一整个火烧,她兴许能一口不吃,都分给孩子们吃了。这一个火烧掰两半儿,咱俩一人一半儿。你要分给孩子们,那我这半拉也不吃了。比孩子们吃得少,这方式我妈多半就能接受。
[十五]
一个大男人,空有一身的本事,可老婆孩子都跟着挨饿,那是个什么滋味。
那会儿我妹妹还没出生,我们全家六口人,每天的伙食基本上一成不变。你就是想变也变不出别的来。棒子面儿粥一人一碗、小窝头一人一个。我爸是顶门柱,他特殊待遇,能吃俩小窝头。一人一个小窝头,才不穿开裆裤没几天的我都吃不饱,更别说已经上学的大姐和二姐了。所以,我爸特殊待遇的那个小窝头,基本上也到不了他嘴里。看着我们一个个眼巴眼望的神情,他当爹的能吃得下去么?往往是,在我们毫不懂事地巴望着那个多出来的小窝头时,我爸爸会笑眯眯地用他那双大手把那个小窝头小心翼翼地掰开,一人一小块,分给我们四个。我妈这个时候会出面阻止,我爸就说,没事,我饱了。我大姐和二姐都懂事了,扭捏着不接,我爸就说,你看你们,一点事儿也不懂,你们不吃,三丫头和小弟也不吃?回头夜里饿醒了又找酱油汤子喝,可没有了啊。
饿极了喝酱油汤子,是我妈妈的一大发明。为了尽着我们吃,我妈费尽了心思。夸张点儿说,那时候的锅和碗,基本就没刷过,恨不得不用刷。稀汤寡水的棒子面粥一人一碗,挂在锅底和四周边的粥糊糊可糟蹋不得。我妈会兑点儿开水,仔仔细细把锅里的糊糊涮得一干二净,一滴不剩地喝下去。
她说了,再稀汤寡水,那里边儿也有粮食。
这么吃,当然吃不饱。我妈饿得不行了,又怕我们知道,只好等后半夜,我们都睡熟了,她一个人起来,往碗里倒点儿酱油,兑上开水,喝下去暖暖肚子,也糊弄糊弄肚子。
有一回我大姐饿醒了,看见了,哭了。我妈小声训她:
“哭什么哭啊,越哭你越饿。”大姐本来是小声抽泣,妈一说,她放了声,把我二姐也吵醒了,也跟着哭。
我妈哄她们:“妈不对,妈错了。妈肚子里油水少,想偷着喝口酱油,还叫我闺女看见了。来,妈也给你们一人兑一碗解解馋吧。”
这都是后来我大姐跟我学说的。大姐说:“我们娘儿仨这么折腾,爸爸竟然呼噜不停,我们都以为他一直睡着。后来我往里瞅了一眼,才看见爸爸侧脸朝外瞅着我们,眼里都是泪。”
我后来无数次听大姐和二姐跟我说这件事,每说一次,我这心里就泛酸。作为男人,我特别理解我爸爸当时的心境。
男人是干什么的?顶门立户挑家过日子的。一个大男人,空有一身的本事,可老婆孩子都跟着挨饿,那是个什么滋味?
我觉得那一刻我爸爸心里肯定火烧火燎的难受,要不他不会假装睡着了听不见。
就为这,我爸爸才狠狠心奢侈了一回,买了五个烧饼。
五个热乎乎的烧饼在手,我爸爸往家走的时候两条腿都觉得格外有劲儿。
[十六]
您可别死我怀里,这没灯没影儿的,我哪儿说得清啊。
太阳一下山,地上的寒气没遮没拦往上返,袭的人脚底下冒凉气。
我爸爸穿着踢死牛的老棉窝,还真没觉着冷。他兴冲冲捧着热乎乎的火烧出了烧饼铺,一边走一边美滋滋地琢磨。
火烧拿回家,自家有腌好了的烂萝卜、白菜头,捞出来拿清水投一遍,切碎了,撒上芝麻盐,孩子大人就算吃不饱,也总比平日里多吃一口香甜的。
才拐进街口没多远,抬眼看见金台书院外墙根儿有个人倚墙而立。看那架势,像是走累了靠着墙歇会儿。虽然时近黄昏,眼看着就要黑天儿了,可离得不算远,看得清楚是个挺瘦的高个子男人。当然了,肯定是瘦子,那年头根本也没胖子。这人左肩右斜背着个蓝布包袱,靠墙待了一会儿,又要走。可是身子刚离开墙,就有点儿打晃,他又一手扶墙,一手叉腰,在那儿喘气儿。眼看着越喘越厉害,佝偻着身子,看样子是要呕什么,头直往下冲。头往下一冲,扶着墙的胳膊可就撑不住了,马上就歪斜了身子,一个肩膀头靠在了墙上,眼瞅着就往下出溜,看样子要坐下。
这当口儿我爸爸也正好赶到了,忙上前一把搀住。这下离得近了才看清楚,这人不是一般的瘦,脸全塌下去了,眼眶子也陷下去了,两个颧骨就格外突出,近看还真有点吓人。
我爸爸搀他的时候扶着了他的胳膊,隔着薄棉袄,觉得这人的胳膊就剩下骨头了。
我爸爸问:“您这是怎么茬儿啊?身子不舒坦?”
那人有气无力地看了我爸爸一眼,摇摇头没说话。估计也是没力气说话了。
“不舒坦也甭跟这儿坐着啊,这大冷天儿的再冻坏了。您家在这附近?您说是哪儿,我给您知会一声儿家里人去。”
那人还是摇头、喘气。大概是靠在我爸身上缓过来点儿了,攒了口气才说:“谢您了,我家,远了,海淀呢。我今儿,是来,”他指了指不远处的金台书院大门,“来找个朋友,不承想,才半年多没见,人没了。”他叹了口气,又摇摇头,闭上眼睛,意思是要歇会儿。
我爸爸半依半靠托着他,一只手护着不让他往下倒,另一只手掐着五个热火烧。这架势,他也不敢撒手走人,只好接着说话:“那您这是要出口儿坐无轨电车去吧?”
那人还是不说话,脑袋开始往下耷拉。我爸爸这时候害怕了,心说您可别死我怀里,这没灯没影儿的,我哪儿说得清啊。可他这时候再想脱身就不容易了,因为那人越靠越紧了。他靠着我爸总比靠着墙软乎,也暖和啊。靠着靠着,耷拉下去的脑袋忽然抬起来了,吸溜了两下鼻子:“大哥,您拿的这是火烧?”
我爸爸心说这不是废话嘛,谁看不见这是火烧啊。转念一想坏了,这小子是惦记上我这热火烧了。
“不瞒您说大哥,我两天多就喝了半碗稀粥,实在是饿坏了。大哥您行个好儿,舍我一口火烧吃,我念您一辈子好儿。”那人看见了吃食儿,说话似乎也有了底气。
[十七]
这是个有教养有身份的人,饿到那份儿上,礼数一点儿不差。
我爸爸出了名的厚道本分,见不得别人受罪,更禁不住人家几句好话。可当时那几个火烧是我爸爸回家享受天伦之乐、享受男人顶天立地感觉的本钱。一个大男人,要养家,要让老婆孩子高兴、幸福,不能整天看着孩子们饿得跟毛了爪儿的猴子一样可怜巴巴缩在炕上。他要看老婆欣慰的笑容,要看孩子们雀跃的表情,他渴望在这样的氛围中获得大男人顶天立地的自豪感。这几个火烧,就可以让我爸爸找到这样的感觉。可是眼前这个人,明摆着就是要剥夺他这种感觉。
这不是几个火烧的问题了,所以我爸爸真是犹豫了。
一个天大的难题摆在我爸爸面前。这人要是饿死,没我爸爸什么事。但是孩子们吃不上一口香甜的,那就是我爸爸的事儿。可话又说回来了,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呢,一个大活人,难不成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饿死?人命和火烧,这也画不上等号啊。我爸爸天性中就没这样的恶念,他不可能见死不救。所以,我爸爸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当即就拿了一个火烧递到那个男人手里:“话别说这么重,不就一个火烧吗,吃吧。”
那人把火烧接过来,俩手捂着,似乎是想用这个火烧取点儿暖,又似乎是有点不敢相信。然后,他把火烧凑到鼻子那儿,深深吸气,吸了一下又是一下,这才一挺身子挣脱了我爸爸的扶持,屁股靠着墙,冲我爸爸深深鞠了一躬:“我这儿谢谢您了,大哥!”我爸慌忙伸手一扶,那人已经半转身,避开我爸爸的视线,大口吃了起来。
天色越来越暗,除了我爸爸和这个人,胡同里一个人也没有。西北风卷着地上的尘土在犄角旮旯打旋,激起来的一股子轻烟直扑人眼。我爸爸低头压紧了帽檐,偷眼看着那个人,一时不知该走还是该留下来等他吃完。看模样,这人得比我爸大几岁,蜡黄脸,穿得也单薄。其实这人的身架子并不单薄,就是瘦,瘦得就剩下一副骨架了。要是身上有肉,这也算是个身量、眉眼都挺好的大男人。只可惜,再棒的小伙子也架不住饿。
一边打量一边琢磨,我爸爸还真就没走。他后来跟我们说,是觉得这人有点儿意思。一个饿极了的人,饥寒交迫,眼看着都快成倒卧了,可他拿到了火烧居然不是马上狼吞虎咽,而是放在手里体会它的温度,凑近鼻子体味粮食的香味,还忘不了先对我爸爸致谢。所以说,这是个有教养有身份的人,饿到那份儿上,礼数一点儿不差。
这么一琢磨的工夫,那人已经把那个火烧吃完了。吃完了还没走的意思,伸出舌头舔着嘴唇,又冲我爸爸鞠了一躬:
“大哥,大恩不言谢了。”
明摆着,一个火烧绝对是吃不饱。我爸爸怕他没吃够还想再要个火烧吃,赶紧的摆手:“可别价,瞧模样我得跟您叫声哥。您甭谢,您赶紧回家吧,我这儿也得回家了,家里还好几个人等着吃饭呢。”
这一节,我爸爸后来提起来就难过,说当时这句话说完了自个儿都觉着脸红。明摆着,这是堵人家的嘴呢,“说白了就是耍鸡贼,唉,都是叫一个‘饿’字给逼得。”
[十八]
俩人没再说话,就是手上使劲儿,一个不要,一个硬给。
那人听了我爸爸的话,双手抱拳:“我这是夺您的口粮了,惭愧。”
“别别,您就别说多余的了,天儿不早了,我这儿可不能陪您了。您慢走。”
“大哥留步,再听我说句话。”那人伸手解下背在身上的蓝布包袱,“看得出来,您不但不是个吝啬的人,而且还是个特别厚道本分的人。您这一饭之恩,我实在无以为报,您把这个拿家去,算是个念想。这个东西,在我眼里是个玩意儿,在别人眼里它就是块木头。可它是木头不假,您千万别当劈柴给烧了。我不能跟您说它是什么,说了,它就是您的迟累了。您就记着我一句话,留着它,别扔了它毁了它,好歹是个玩意儿。”
我爸爸心说给你个火烧你给我块木头算怎么档子事呢。
可是眼见人家用布包着这么块木头,想来不能是劈柴。东晓市一带,解放前就是出了名的鬼市破烂市,这人大概是早年间打这儿淘换来这么一件旧物事,今儿拿来要找熟人出手,可熟人没了,不想再拿回去了吧。不管是个什么吧,既然用布包着,必然值个仨俩的。现如今人家为一口吃的遭了难,受了这件东西不等于趁火打劫吗?这么一想,我爸爸连声推辞:“可别价,一个火烧,不值啊,不值。您快收好喽,赶紧回家吧,眼瞅着天儿就黑了。”
那人看着我爸爸,凄然一笑:“这日子口儿,什么是值,什么是不值呢?一口吃食顶一条命,您说值是不值?您看我这样,我还有力气背着这玩意儿赶几十里路吗?这么着,就当先存您这儿行不?”
话说到这份上,再拒绝就不近人情不通事理了。我爸爸伸手接过那个蓝布包,一打手就觉出这玩意儿不一般。他同意了“先存在这儿”的说法,还询问了那人的姓名等等,说,过些日子,要不我给您送去,要不您来取。
那人答应了,帮我爸爸把包袱挎在肩上,用手扶了扶,转身就走。我爸爸回过神来,紧追了几步,把手里剩下的四个火烧都塞给了那人。俩人没再说话,就是手上使劲儿,一个不要,一个硬给。最后那人不推辞了,眼圈一红,张了张嘴要说什么。我爸爸最怕别人哭,别人一哭他就也想哭。所以他赶紧转身一溜小跑,走了。
就这么着,我爸爸用他那一天本可以尽情享受的男人豪气和天伦之乐为代价,换来了这么一截黑黢麻乎的木头盒子。
我爸爸说,那人姓顾,名传宗,住海淀黄庄。
[十九]
一说到交房租,我妈就有点儿气短。
周大勺叫警察逮进去了,满院子的人都为周家那几个孩子揪着心。周婶没工作,接长不短地给街道干点零活儿,挣几个小钱算是贴补家用。
周大勺别看就是个大厨,可老北京的爷们儿派拿得十足,讲究的是男人养家,女人持家,不让周婶出去找工作。这回褶子了,他自己个儿进去倒是有窝头吃了,撇下老婆孩子可就业障了。
那两天,院儿里的大人们只要不当着周婶的面儿,议论的都是这件事。周婶平日会为人,又老实本分不说不道的,关键长得也好看,这就更容易让人同情。可是同情归同情,那会儿谁家都不富裕,真金白银的,谁也拿不出来。我妈趁着夜黑天儿,用个搪瓷缸子盛了满满一茶缸子棒子面,悄没声给送了过去。回来就红着眼圈跟我爸爸说,老周家的瞅着实在可怜,就这么一茶缸子棒子面,你说值什么?差点儿就要给我跪下,唉!
我爸爸说,救急不救穷,这么着也不是个办法。回头得跟厂里说说,不行也拿点儿外加工的活儿让老周家的做做。
她不熟,到时候你多伸把手教教她,帮着点儿就是了。
第二天一大早,隔窗户瞅见吕奶奶也端着个大瓷碗进了老周家。我们院儿邵家算是比较宽裕的,他们家的大闺女倒也不避人,拎着个布袋子大白天的就去了老周家。我妈说,少说得有十来斤棒子面。那会儿棒子面就是主食,大米白面金贵,谁也不可能送那些去救急。吕满堂吕老爷子更仗义,找了邵占林商量,俩人凑了几块钱,让吕奶奶给送了过去。
听说周婶鼻涕眼泪的死活不要,最后说明算是借的,这才收下了。连马老太太也给周婶送去一棵大白菜。马老太太有点儿各色,两家平时都不怎么过话儿。
全院儿的人,没多有少,都有个表示。唯独任老婆子,白瞪着眼踅摸事儿有她,到这裉节儿上,她倒找上我妈念叨起闲话来了:“他王家嫂子,我可得跟你说个事儿,我这可按月交着房租呢,他们家能接出来多半间房,我在门口砌个煤池子也不让。你跟你们当家的说说,这事儿咱还得有个商量。”
一说到交房租,我妈就有点儿气短。这院儿里大多数住户,房子都算是自己的,唯独邓家、周家和孙大学问的房子算是租的。这里边的始末根由下文交代,反正现实情况就是我爸爸和吕老爷子共同管理着那三家的三间半房。怎么是三间半呢?这么回事:周大勺家是一间,他后来自己接出来的不算;孙大学问住的是外明里暗的筒子房,那算一间半,任老婆子住的是一间。这三家的房租,都交给我爸爸和吕老爷子,王吕两家共同管理这笔房租。可这钱又不归我们家和吕家,纯属使唤丫头拿钥匙,当家做不了主。任老婆子找我妈的意思就是,她要盖房。我妈说,您一个人住着一大间,够够儿的了,还折腾什么啊。任老婆子说,我俩闺女俩女婿,孙男娣女一大帮,早晚不得回来啊。都回来了,住得开吗,要不跟你们当家的说说,把老孙那一间半也赁给我算了。
“瞧您,说笑话了吧,那老孙住马路上去呀?”
“是是是,我就是那么一说。可是笑话归笑话,老孙有根啊,您别瞅他整天唠扯梆子似的不着调,这么多年也没混出个样儿来。可人家上辈子老家口都是天津卫的买卖家,那是有根有蔓的老家底子,你可别拿武大郎不当神仙。”
我妈只好打岔:“您瞧我炉子上烧着水呢,开了。”
[二十]
拿着不是当理说,这不欺负人嘛。
我爸下班回来,我妈把这事儿一念叨,我爸说:“这你还不明白,老婆子是惦记上周家的房子了。她拿人家老孙说事儿,老孙碍着她什么了,那就是个药引子,引着你往周家说呢。”
我妈一拍大腿:“哎哟可不是吗,我说这老太太好不秧的跟我说这个干吗,敢情是看着周家遭了难,想占人家的房啊,这不往死里挤兑人家吗!”
“谁说不是呢,这人心性可真不咋地,往后少打连连吧。”
说着话,我妈正要拾掇着吃饭,生子叔站我家门口,压低了声音叫:“王哥,吃了吗?”
我爸赶紧开门迎出去:“怎么着生子,有事啊?”
出去了好一会儿,我爸爸脸色挺难看地就回来了。问他怎么回事,也不言语,坐那儿发呆生闷气。后来才知道,生子是跟我爸爸商量,想让我爸跟他爸爸也就是吕老爷子说说,简单一句话,就是换房。换谁的房呢?周大勺周师傅家的。
生子家是两间房。那时候还不兴搭建小厨房,全家人吃饭、待客、睡觉,就在这两间屋里。彪子叔结婚以后,生子叔没地方住了。吕家就在老两口住的那间房前头接出了一截,有门有窗的,也算是一间房了。因为是正房接出来的,面积肯定是不大,今天估算,大概都不到十平方米。
生子叔把我爸爸叫到外面嘀咕的就是这件事,他的意思是说,这回周师傅进去了,往后肯定是没工资了。周婶没工作,以后就算找个临时工干,收入也不会高。这院儿里,别人家的房都是自己的,偏偏老周家的房子是要交房租的。一个月三块五的房租,那就是个负担。铺垫了一大堆,生子拿出的解决办法是,换房。让周婶一家子搬到他自建的那间小房住,他自己住周家的房子。
“您瞧,我这不是要结婚吗,我那地儿当新房小了点儿。”
生子叔说他觉得这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一方面照顾了老周家的困难,从此不用交房租了;一方面还解决了自己的婚房。
嘴上说两全其美,其实他心里肯定知道这属于趁火打劫。要不,他也不会偷偷摸摸先找我爸爸商量。他是打算先争取我爸爸的同意,最好是让我爸爸去跟他爸爸商量。
“合着你结婚嫌那房子小,人家一大家子住进去倒不嫌小?”我爸爸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驳回了生子叔的无理要求。
我爸爸这人虽然脾气耿直,有点爱“犯上”;可他心性厚道,街坊邻居住着,从来没跟谁红过脸。生子叔和我爸爸论兄弟,平常关系也不错,我爸爸当面真说不出什么狠话。
可他回来越想越不对,气得脸都红了:“你说生子也是,平常看着有里儿有面儿的主,怎么合计出这么个混蛋主意呢!拿着不是当理说,这不欺负人嘛!”
话是冲着我妈说的,可我们全都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