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打听西打听,五道河朱老太婆会走阴。朱老太婆接过安富贵奉上的鸡公,只叫他干坐一旁,一脸的不乐意。坐了一阵,来个女人,自称朱老太婆的侄女加弟子,她出言不讳地跟安富贵说礼信太轻,开不起“法台”。安富贵连声叫表姐,慌忙掏口袋,摸了两块钱两斤粮票,恭恭敬敬送到朱老太婆手上,老太婆皱巴得像坨干腌菜的脸上才有了点喜色。
迟迟不见开坛,安富贵悄声问朱表姐怎么回事。朱表姐说现在还不敢,都没睡,得夜深人静,万一被告了,最轻也要手捧香炉头戴高帽,游街游村。
世代以来,乡村的人们遇到灾祸不断、久病不愈、家事不顺,都会去找端公,或者干脆就找走阴司的人,请求帮忙下个阴司,走趟阴差,从神灵那里问清缘由。如果恶鬼作祟,要么请端公驱赶恶鬼,要么由下阴司的人帮忙跟恶鬼直接达成协议,请恶鬼远离,不再滋扰。如果是灾祸疾患来自神灵惩处,就问清缘由,赶紧悔改。神灵都是通达的,有怜悯心肠的,如果诚心悔改并且做出保证,再虔诚地敬奉些东西,神灵自会豁达地予以宽恕,从此家道太平。
后来解放了,破除封建迷信,对于端公和走阴司的人,一旦发现,就弄去开群众大会批斗,跪瓦渣子,吊鸭儿凫水,泼狗血,喝尿,或者像朱表姐说的那样手捧香炉头戴高帽,游街游村,边走边吆喝,“我是神婆子,专门骗人钱财,罪该万死……”如果一犯再犯,就属屡教不改,该坐班房。
安富贵可是看见过咋个对付走阴司的人,他不好再催,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苦等。
等到半夜,朱老太婆开始做法了。轻手轻脚,慢慢吞吞,光是拜东西南北上下六方神灵,就差不多用了三个时辰。终于下到阴司里,开始陆续把诸神的话往外带,咿咿呀呀。安富贵根本听不懂,好在朱表姐负责翻译——
“你的儿子并没啥,只是生了娃娃没去敬祖宗,得罪了家神。”
“我敬了啊。”安富贵觉得委屈。他的确是敬了,安文生下来的第三天,他就洗了个澡,换了干净衣裳,先在家敬了祖宗,又去坟前敬了父母、爷爷奶奶、祖爷爷祖奶奶……然后敬土地,敬完土地敬桥神,敬完桥神敬路神。不管敬哪一个,他磕的都是响头,作的是长揖,供品除了祷头,还有雄鸡、糖果、纸烟,酒是上好的丰收酒,香烛钱纸烧了一背篼。
“你家的家神小气,嫌你礼数没做够。回去后得重新敬,爷爷奶奶无衣穿,你的父母少金银,记得烧一些去。底下跟上头一样乱。烧的纸衣裳和钱纸,记得在上头写上收的人的名字和生庚与卒辰,免遭霸占和抢争。”
安富贵一一答应,说回去就赶紧办。
“还有,你这个娃娃本是给魁神磨墨的童儿,贪耍不听话,被魁神一脚踹下尘。魁神啥时候觉得他灾难受够了,就啥时候收他回天庭……”
“他想收回就收回啊?”安富贵心头直打战。
“是呐。魁神就是魁星,统管天下功名,权力比主席还要大的,想弄哪样就弄哪样……”
“总该等他把我们养老送终了才说收回去嘛!”安富贵都要哭了。
“他是来受难的。早回天庭早享福。”
“锤子呢……”安富贵嘀咕了句,他摸着胸口,只觉胸口冰凉。
“给他找个拜寄保一下嘛。”朱表姐帮忙递话道。
只见朱老太婆坚决地摆摆脑壳,咕咕噜噜唱了一阵。朱表姐翻译出来说,干爹干妈本是雨棚棚,干儿干女本是嫩苗苗,太阳来了遮一下,暴雨来了挡一下。但是这个娃儿呢命里带剋,是个火把把,哪个靠近哪个挨烧,运气好的起燎泡,运气不好一把灰。
安富贵倒吸口凉气,心想这要是给秦丰泰晓得了,不给吓瘫也怕肠子要悔青。
“有法禳改么?”安富贵摸摸口袋里,还有几块钱,“既然仙师都说到这里了,就请帮忙禳改一下嘛。”
朱表姐凑到朱老太婆耳朵边,大声将安富贵的话重复了一遍。朱老太婆咿咿呀呀唱了几句。朱表姐翻译说,说要改的话,得做很大的法事,今天不行,另找时间。
“我师傅就要回来了,你快跪下磕头谢神灵。”
安富贵忙跪下磕头,口中念着他所知道的神灵名字:谢谢观音菩萨、谢谢玉皇大帝、谢谢如来佛祖……
朱老太婆身子晃啊晃,两脚两手打拍子一般拍着地面和膝盖,口中咿咿呀呀地唱得更快了。突然,她像是遭了定身术,梗着脖子,僵着手,翻着白眼,一动不动了。朱表姐忙上前扶着她,轻声呼唤着,“师傅快回来哦,师傅快回来哦”,捶一阵后背,揉一阵前胸,听得朱老太婆的喉咙里咯咯响了几声,气喘吁吁地终于回过神来。
回到家,安富贵遵照朱老太婆的吩咐,去土镇买了五色纸,请冯兰芳剪了十多套衣裳,又打了几十刀钱纸,请秦丰泰写了爷爷奶奶和父母双亲的名讳跟卒年亡时,备了祷头香烛,一一到坟头前去烧了。
似乎还真管用,安文的病轻了许多,不那么哭闹了,吃奶也不吐了。只是那烧还退不下来,时高时低,一惊一乍。
秦丰泰扒拉开襁褓,看见娃娃脸色蜡黄,鼻翼扇动,喷出的气息火燎燎的,皱起眉头说,“咱们神要信,药也不要丢。娃娃成了这样子,只怕是该去爱城大医院瞧瞧了。”
“去倒是早该去了,咋个去?没个几十块钱,哪个敢迈那个门槛?”安富贵叹息说,“去找队上借吧,队长倒是满口答应,就是账本上没有一分钱……”
秦丰泰也不再说啥子,折身回去了。
没过多久,安富贵就听见秦丰泰家的方向传来猪叫声。过了一阵,秦丰泰过来了,气喘吁吁的,递给安富贵一叠钱,说他把圈里的三头架子猪卖了。安富贵一听傻眼了。他很清楚那三头架子猪对秦丰泰一家有多重要,每个月可以向生产队贡献五六十担粪水,每担粪水一分工,一年下来是多少?为了增加粪水和让粪水保持浓度,秦丰泰还让大惠和二惠去拣狗粪,去打青。秦丰泰老早就计划好了,等到腊月,卖掉两头,自家杀一头过年,说娃娃多,没油水不行,不能让娃娃们长得像丢在田埂上的秧把子……
安富贵不肯接那钱。
“我把猪卖给大队养猪场了。”秦丰泰凑到安富贵耳朵边悄悄说,他给张主任擩了两瓶丰收酒,张主任给出的价比市面高五分,而且他喂得很饱,搅的面汤,猪撑得跟屎壳郎一样,统共才除了四斤猪肚。
“你一年就靠点粪水工分,猪卖了,以后日子咋搞?”安富贵要秦丰泰找张主任把猪赎回来。结果惹恼了秦丰泰,秦丰泰说又不是小娃娃换刀刀,大人做事咋个可能当儿戏,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嘟囔了一阵,秦丰泰把钱塞在安文的披衫里,气咻咻地扭身就走了。走了几步,见安富贵和杨素华抱着娃娃还站在那里,跺起脚来,“先人板板呢,还站在那里等酒等菜啊?我干儿子要有个啥,你们两口子就是我秦丰泰八辈子的仇人!”
杨素华啜泣起来,踢了一脚还在愣神的安富贵,“走!你看把他干爹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