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太漫长了,漫长到他们不会察觉时间的流逝。
中箭倒地的声音在关虎身后响起,他面前的黑甲军如一堵墙堡挡在面前,厚重结实的盾牌将他们紧紧包裹。黑黝黝的箭雨掠过刃甲兵的头顶,带着呼啸扎向关虎他们。
第一场箭矢已经落了下来,轻骑们只剩半数,沧云郡的杀手们冲向刃甲兵们,反而避开了箭矢最集中的区域,但他们来不及高兴。
火把再次被举起,第二轮攻击即将到来,拉满的弓箭被紧紧握在刃甲兵们的手中,银黄色的箭头用沁琥国特有的陨铁制成,能够贯穿铁皮,更不用说血肉制成的身躯了。
火把挥了下去,密布的箭雨再次落下,这次他们瞄准的是关虎。只剩几百步的距离了,关虎的奔跑速度已经达到了上限,他背负着长枪,像一头野兽在旷野上奔跑,而他的目标正是狙击他的猎人。
黑甲兵的阵列开始变化,第一列的长弓兵后退,取而代之的是手持长矛和竖盾的重甲兵,他们身着厚重的盔甲,只留出一双眼睛。因为盔甲的重量所以它的穿戴者大多是魁梧的健壮士兵,此时他们像一堵高大的城墙把后方与关虎隔绝开来。
就像十年前那样,敌人的铁骑将他们与回去的道路分割,手下将士已经是遍体鳞伤,敌人留给他们的只有嗜血的眼神与锋利的刀刃。那一年他刚满二十岁,刚刚当上营中校尉,带着手下的百余名士兵偷袭敌国驻扎的部队,然而未经沙场的他根本不知道死亡的恐惧,只有一腔建功立业的热血。
但他有一个令南域各国闻风丧胆的哥哥,一个永远不会失败的哥哥。他记得那连绵的蟠龙锦旗从远处的山野上出现,红色的图腾在烈风中翻腾,漫山的骑兵从地平线上涌了过来。那一瞬间,他的泪水止不住的流下来。
他感到沮丧,无穷无尽的沮丧,他发觉自己是如此的弱小,永远也无法超越自己的兄长。他害怕自己只能像傀儡一样活在他的阴影之中。自己的任何所作所为都要被贴上虎灼将军关耀的标签。
当关耀走到他面前时,身后只有躺下的敌军尸体。他看见关耀的眼神,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情,也许夹杂着同情与怜悯。关虎扶着剑柄,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面如死灰。他面前的这个男人金色的盔甲在夕阳下熠熠生辉,却让他睁不开眼。
“走吧”关耀叹了一口气。
关虎叩头在地,眼泪滴在土上。
关虎迈开步子,三步做一步,踩着敌人的盾牌跃进了阵中。“我来为你们打开道路!”关虎向着阵外的士兵们高声喊道,话音未落,手中的长枪已经掀翻了四周的敌军。关虎如同一团飓风在敌军中大开杀戒,阵型瞬间被打乱。剩下的沧云郡士兵也加入了战斗,形势渐渐被扭转。
黑甲兵们纷纷往后退去,“退后者斩!”黑甲兵的领军举起手中的剑刃,斩了一名后退的士兵。身后的督军队纷纷举起了手中的宽刃大斧,任何退后的逃兵都会被他们斩杀。
举着火把的骑兵变换了信号,第二批黑甲军从身后走来,加入战场。关虎奋力将手中的长枪掷了出去,将一名黑甲军刺穿,撞倒了一片。他随手拾起地下的短剑,抄起盾牌,挡住了一名士兵的偷袭,手中短剑一划,让那人丢了双腿。“步战,持盾,穿甲刺!”关虎拉长了尾音,好像是在唱戏,但那些士兵们明白这是突围的步兵战术,手持盾牌与短剑,排成倒三角,攻击敌人下盘。
十几个人在黑甲军中冲刺,伴随着有节奏的呼喊声,统一的出刀,格挡,刀光剑影,只有敌人的哭号声不绝于耳。关虎感到无比愉悦你,满身的汗水混杂着血水,却让他感到重生般的喜悦。他们的呼喊声愈发急促起来,而黑甲军们却止步不前,他们看见一群魔鬼在战场上收割,这不是战争,这是杀戮!当战士们迸发杀欲,那将是不可阻挡的!
关虎的脚步愈发灵活起来,手中的短剑刀光纷飞,不长的剑身却在关虎惊人的臂力下如同大剑般划开敌人的盔甲。一把短剑划开了刃,就换下一把;一块盾碎了,就换下一块。
“尽兴吗?”关虎喊道,“尽兴!”士兵们纷纷大声回应。“能同各位战死沙场乃是我关某的荣幸,今日我等为沧云郡而来清剿敌患,是为光复荣耀之大业,即便身死于此,也会被国人铭记”众将士听罢,纷纷掩面而泣。关虎看着堆成小山的尸体,不由叹息“昔日沧云郡何等荣耀,坐拥险关,拒蛮族于千里之外,兵强马壮何人不惧?然而今日却被四周邻国虎视眈眈,国君怯懦无能,只能束手无策。我关某便是秉承天意,掌握大权率领国人,诸位再同我一起战上数十回合,夺出一条生路,要让这世人明白天意难违!”
第二列队黑甲兵补上了空位,在这队黑甲兵的身后正源源不断的涌来更多的军队,看来沁琥国事先做好了准备,势必要在这一战中消灭关虎。军阵中突然分开一条道路来,一人骑着满身甲胄的高头大马徐徐走了出来。
此人依旧是一身黑甲,面部被严密的头盔遮蔽的严严实实,难以分辨他的长相。只有身后那厚实的绛红色斗篷证明了他便是这些黑甲兵的指挥官。
远处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清晨微凉而又澄净的空气吸入肺中,令人神清气爽。但是这并不代表纳木彻一行人也是这么想,他们距离关虎等人不足几百米,炙热的气息灼烧了他们一夜,此时刚刚消散下去,一股疲惫感瞬间涌上心头。
羽朵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看样子是头一次熬成这样。纳木彻身子也感觉困乏无力,双腿似灌了铅般沉重。山羽拓却像是在聆听着什么,“又来了一队人马,从另一边过来的”说罢山羽拓指着一个方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有黑黝黝的密林,却不见人影。
不一会,马蹄奔腾的声音响起,好似有成千上万的大军正向这边靠拢。山羽澈神色紧张,问道不会是那黑甲军的援军到了吧,山羽拓摇摇头。“是王君的军队!”羽朵认出了先锋骑兵的锦旗,激动地喊出了声。纳木彻急忙捂住了她的嘴,示意不远处的黑甲军。纳木彻自然认出了那先锋骑兵们的身份,但紧随其后的竟是他不认得的骑兵队。
那支骑兵队的马匹明显高大于血魔族的马,而且骑兵连同马匹都包裹在严密的鳞甲之下,如同死神的仪仗队般肃穆。纳木彻打了个手势,示意几人悄悄走到血魔族的军队那去,想必父王与王君也在那里。几人蹑手蹑脚,沿着小径溜了过去。
黑甲军的首领显然也注意到了远处骑兵的声响,他扬起手中的火把,显然是想要立马解决掉关虎等人。他身后的数百名弓箭兵拉满了弓,对准了此刻处于包围中的关虎。关虎身边的黑甲兵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怎么杀也杀不尽,他击碎一个人的头颅便会有另一个人的利刃刺来。雄狮也难以对抗一群鬣狗,他觉得死在战场上是他毕生的梦想,但今天他要知道是谁要让他死。
横劈,刺击,回步,他双手持剑,一长一短,在手中如同飞燕穿花,灵动飘逸。如果不是在这血腥的战场上,人们或许会以为关虎是一名剑舞家。火把落下,利箭袭来。关虎没有想到敌人会舍弃自己的士兵,原本被他可以用来遮挡箭矢的黑甲军却挡住了他的视线。数十支箭矢穿透了盔甲,陷进了他的皮肉中。疼痛只是在最初,刚才厮杀的战场上只剩下他一人站着,他能感觉到金属箭头的冰冷质感,让他觉得晕眩。
他记起小时候被蛇咬了之后的感觉,那时他觉得就要死了,哭的稀里哗啦,当他把受伤的手指伸给哥哥看时,哥哥却哈哈大笑起来。等哥哥笑的肚子疼后,哥哥却从背后拿出一颗橙黄橙黄的星星果给他,还告诉他那只不过是小水蛇咬的,死不了人的。可现在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那些箭矢就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皮肤里,寒冷彻骨。
剑身深深插进泥土里,支撑着关虎的身躯,他站不住了,只能单膝跪地。沉重的脚步声渐渐靠近,他艰难地仰起脖子去看面前的人。黑铁铸成的护面被取下,关虎瞪大了双眼,显然不相信眼前这一幕。这张脸曾允诺他成为君王,那时这张面孔还是温和儒雅的,而如今他从这张冷面上只能看到淡漠与嘲笑。
关虎大笑起来,满身的箭杆随着笑声颤动,他自认为是一世枭雄,尔虞我诈早就了然于胸,却没想到今日沦落至此。他踉跄着站了起来,从腰后掏出一枚圆饼状的炸药,拉掉了引绳,白磷燃烧发出了明亮的白光,关虎向前一扑,紧紧抓住了领军的手臂,眼神里流淌出必死的决心。
“江俞广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小人,我早该料到你是过河拆桥的人了,今日就算一死,你也别想逃!”关虎眼中的火焰仿佛要把面前的人活生生吞没一般,江俞广紧皱眉头,抬脚踢在关虎膝盖上,这一击用力极猛,硬生生将关虎的膝盖击碎,可关虎似乎感觉不到痛苦,反而放声大笑起来。四周的黑甲兵惧怕关虎手中那冒着浓浓白烟的物体,纷纷不敢靠近。
眼见引信即将燃尽,江俞广欲拔剑斩断关虎的手臂,却被关虎另一只手压了回去。在如此近的距离进行贴身缠斗,这是关虎的强项。江俞广的手臂虽包裹着厚厚的盔甲,但仍然被关虎巨大的握劲捏的生疼。江俞广额头渗出丝丝冷汗,关虎却像玩弄掌心的猎物一样一刻不停地大笑,那笑声让江俞广和在场黑甲军都不寒而栗,这是何等的决心啊!必然是饱含着仇恨和决心的决绝,在这些年轻的黑甲军的生涯中,只见过溃逃的军队却没有见过如此可怖的将帅。
江俞广眼见即将同归于尽,牙关一咬,双腿跃起踩在关虎的胸膛,再一发力,把手臂从关虎的手中脱离出来,半臂的盔甲还紧紧残留在关虎的手中,而手臂已经是布满紫色的淤血,恐怕是已经坏了一截。就在江俞广跃出的一刻,关虎手中的炸药散出耀眼的光芒,随之而来的便是一股强劲的冲击,将江俞广推到了几丈之外。
再看方才关虎所站之处,早已是荡然无存。江俞广感觉浑身骨头都像被击碎了一般,动弹不得,脑袋里更是嗡嗡作响。黑甲军一见领军受伤不轻,远处的骑兵已经到了面前,心里退缩之心顿起。重骑兵在黑甲军中如同秋风扫落叶一样击溃了他们的阵型,督军斩了几个逃跑的黑甲军,仍止不住溃败。那些同样身着黑甲的骑兵身上带着不详的气息,连缀成直线的马阵如同暴雨来袭前天边的乌云。
剩下的黑甲军带着动弹不得的江俞广匆匆逃去,只留下满地的残躯和兵器。
阿尔斯楞发出了停止追击的信号,坐在马上望着山坡上满地的尸体和燃烧殆尽的帐篷。他极目远望却始终看不到长生百南的踪影。一名轻骑兵来报,战场上并未找到汗王。阿尔斯楞心中一惊,连忙发出命令,派出所有探子,务必三日内找到汗王,否则提头来见。纳木缘坐在阿尔斯楞旁边的一匹马上,也吩咐探子出动寻找长生百南。
在北荒诸国中,血魔族的探子尤为出名,他们经过训练后能够通过各种方式获得情报,天象、踪迹、野兽学、地方人文……他们往往知识渊博,行踪诡异。在大多数时间,他们分布在各国之中以普通人身份生活,但在战时,他们便担负起重要职责。必要时他们会执行暗杀与突袭的任务,百年大战时,便是由纳木缘一手建立起来的情报组织——“雾”。
纳木缘缓缓开口“偷袭长生宏族的那些身着黑甲的士兵必然来自南域,最有可能的便是沁琥国,其次是沧云郡。汗王如果不是被俘,那就是已经逃出了,我看汗王骁勇善战,必然不会被俘,大可不必担心”阿尔斯楞微微颔首,算是感谢纳木缘的安慰。可他的心里哪能放的下汗王呢,只要没见到汗王就无从得知他的死活。
阿尔斯楞沉默了许久,对纳木缘说“这平和的局势怕是很快就要土崩瓦解了,沁琥国的试探只不过是大战来临前的征兆罢了”纳木缘点头,眉目间多了几分忧虑。百里之外,长生百南一路急奔,发觉头顶上的光线却不增反减,急忙勒住马缰。眼前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油绿色的百年枝干盘旋曲折,点点绿光如同萤火在黑暗中漂浮。他并未多想,带着余下的骑兵冲了进去,越过这片森林就算逃出生天了。
但长生百南并不知道这连绵不断地树木草丛之间,潜伏着无数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