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还有几分尚未散尽的寒气。
将杯中浊酒轻轻咽下,顿时一股浓郁的酒香夹杂着淡淡的花香盈满整个口腔,既而化为一股暖流从腹部轰然爆发,顺着整个经络流向四肢百骸,顿时将身上的寒意与倦意一扫而光,整个人也精神了几分。
上官元尘有些惊异的看着殷勤斟酒的倾荷道:“在下这些年游历天下,各种名酒也不知尝过多少。可今日一尝贵坊这酒,才发现过往尝过的那些所谓名酒,也不过如此了!”
倾荷闻言咯咯笑道:“这百花酿乃是坊主亲自收集百种奇花,废了好大心思才酿造出来。若非公子这般人物,旁人就算来了这坠花楼,也定然是喝不到的。”
看着再度盈满的酒杯,上官元尘哑然失笑道:“如今恐怕也只有姑娘才愿意将我当作是一个人物了吧。其他人见了我不是避之如蛇蝎便是欲杀之而后快。这些年来,已是没有再这样舒心惬意的喝过一回酒了!也不知今夜过后,余生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倾荷听他说的无喜无悲,但言语间那一股哀愁却仿似有生命一般透过双耳爬上心头,原本挂在面上的笑意渐渐隐去:“心中有净土,天下皆太平。公子既然不信命,那就不该被它所束缚。以公子的智慧,又怎会看不破呢?”
上官元尘闻言似笑非笑的看着倾荷:“既然姑娘能看破,那不知姑娘心上的枷锁又解了几层?”
倾荷闻言神情微变,竟是有些不敢再看上官元尘。
见她没有接话,上官元尘才是叹了口气道:“有些事,说破容易,看破也容易,可真要破了它的时候才发现比自己想象的千难万难。就算是贵坊创派祖师绝情仙子昔年何等惊才绝艳,欲以女子之身斩尽红尘,可结果呢?真能斩断吗?”
倾荷听完他的话,神情变得很不自然。踌躇良久才是道:“祖师虽然失败,但至少她做了常人想做却不敢做的事。不登临绝顶,怎可领略天下风采,不跨出那一步,又怎知悬崖背后是深渊还是天堂?师祖曾言,虽失败但她此生无憾,公子又怎知这不是另一种超脱?”
上官元尘见她愈发说的铿锵有力,心中呀然。猛然想起昔年自己对上官月说的那句话:这枢兰坊虽说都是女子,却是个个巾帼不让须眉!看着眼前如山如水般的倾荷,上官元尘心中竟是第一次对除了上官月和姚冰之外的女子有了一股敬仰之情。
“罢了!”上官元尘再度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道,“众生的枷锁已经背负,便再也超脱不得。这些劝慰的话,姑娘还是不要再说了吧,徒增伤感。”
倾荷静静的退在一旁,屋内一时静默了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姚冰的身影悄然在门口浮现。见着上官元尘正端着酒杯,面色微变,三两步来到后者面前不由分说便是一把就酒杯夺了去。
上官元尘原本正想事情想的出神,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的一愣。回过神来见姚冰正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顿时就像做错事被大人发现的小孩子一般一阵心虚,有些尴尬的笑了笑,道:“这雁月坊的酒,与它处是不同的!”
姚冰面如寒冰,眸中哀伤一闪即逝。看着上官元尘此番模样,良久才是无奈的叹了口气,将手中因为无意识的太用力而差点捏爆的酒杯轻轻放下,才是轻轻的来到上官元尘身后,推着他缓缓行出门去。
虽说只是一瞬,但又哪里逃得过上官元尘的眼睛?看着她无奈的样子,上官元尘本已麻木的心像是被针轻轻扎了一下,微微有些疼!
坠花楼里很是幽静,任由姚冰推着走过一段段走廊,最终在一处略显偏僻的房门前停下。房里灯火嘹亮,隐隐有些声响传来。上官元尘伸了好几次手想要将房门推开,却不知为何总是在关键时刻放弃。如此反复了数次,终究是没有推开,一群人静悄悄的站在房门前,各怀心思。
“砰”的一声脆响声从屋内响起,原本沉思的上官元尘猛然回过神来,看了房门一眼后,再度伸出手向着房门推去。
“吱呀”一声房门洞开,上官元尘凝目望去,只见空荡的屋子中央摆着一张小桌,小桌上正趴着一个人,正嘀嘀咕咕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
地面上横七竖八的横陈着数十个或好或碎的酒壶,显得很是狼藉。
似是听到了门口传来的动静,那人颇为吃力的抬起有些沉重的头,双眼迷离的向着门口望了过来。
看到门口的人影,他先是吃了一惊,旋即有些不可置信的双手使劲揉了揉双眼,当再度将目光放在门口看见上官元尘那有些阴沉的面色的时候,顿时面色大变,本就因为醉酒而有些涨红的脸上竟是涌现一抹紫青色。
猛然站起身来端立在那儿,嘴唇动了动,也不知是真的喝多了口齿不清还是因为紧张而有些结巴了,喏喏道:“大,大哥。你,怎么,来了……”
上官元尘看他唯唯诺诺的样子,呵呵笑道:“我若还不来,你是否也不打算回去了?”
上官天离红润的面色消退了些,神色黯然道:“回去?回哪儿?”
上官元尘道:“朝堂巨变,硝烟四起。上阜虽说呃守疆北苦寒之地未必会受到波及,但匈奴必定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定然会举兵南下。如今父亲年迈,而我这残躯早已无力御兵了。北方的担子终究还是要落在你的肩上的!”
上官天离闻言拳头紧了紧,上官元尘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生性洒脱,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这些年也就没有刻意管束你,任你游山玩水,闲云野鹤。若是平常,你便是这样过一辈子也未尝不可,可如今,大哥也只能对不起你了!”
上官天离抬起头来,看着上官元尘,道:“我是什么性情,大哥你一清二楚。且不说我不在意天下兴亡,就算真让我镇守北关,以我的能力,怕也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上官元尘若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道:“你只是回去协助父亲便好,若匈奴真举兵南下,我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说着,神情便是柔和了些许:“父亲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终究还是希望你能够回去的。如今我们四兄妹只剩下你我,我这般模样,回去天天见着反而让父亲自责难过。就当为兄自私自利,也为了父亲能够安享晚年,那里再怎么不温暖,总归是你的家啊!”
上官天离没有再说话,尚显稚嫩的洁净面容上看不出有何情绪。上官元尘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良久,一声叹息悠悠响起。上官天离对着上官元尘躬身行了一礼,一言不发的向着门口走去。
刚走到上官元尘身边的时候,上官元尘却是一把拉住了他,然后在后者错愕的目光注视下将手中的酒壶塞到后者手中:“这百花酿乃当世极品,这一次就算我请你。”
上官天离静静的将酒壶塞入怀中,再度迈步离去。
“天离!”刚刚踏出房门,上官元尘的声音再度响起,“男儿当世,有所为有所不为。不是我们愿不愿意就可以做或不做的。你若要怪,就怪你的命吧!”
看着上官天离一步未停的消失再视线中,上官元尘有气无力的坐在轮椅上,良久才是转过头看着姚冰道:“我若现在回头,一切还来得及吗?”
姚冰目光定定的看着他,斩钉截铁道:“你若回头,我陪你诗画酒茶,你若继续,我陪你战乱天下!”
上官元尘鼻翼微酸,回过头来,又想起了数年前的那个雨夜,他问上官月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上官月伏在他的腿上,声音轻柔,却也是这般坚定不移:“世上的事,哪有什么对错?在月儿看来,元尘哥哥要做的事,必定是对的。月儿知道,这个天下都欠着你的,所以就算你要问这天下要个公道,月儿也是要陪着你的!”
上官元尘拂袖悄悄抹去已从眼角划落的泪水,也不知那个近乎盲目偏执的相信着自己的傻妹妹,你现在是生是死?身在何方?
姚冰看他的动作,秀眉皱的很紧,目光却很是柔和,伸手轻轻搭在上官元尘的肩上。上官元尘回头冲她淡淡一笑,两人才是缓缓行出房门,自始至终,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看两人出来,早已侯在外面的倾荷急忙走了过来。此时的上官元尘又已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态,看着她笑道:“走吧,直接带我过去吧!”
倾荷没有任何意外,点头称是。然后便是引着二人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坠花楼。
月色沉沉,星光暗淡,雁月坊却灯火嘹亮,人声鼎沸。即便能来坠花楼的客人并不多,却仍是有些杂乱的声音传来。
上官元尘听着那些隐隐约约的声音,道:“这般喧嚣的所在,不会影响枢兰坊各位们的修行吗?”
倾荷不假思索道:“公子是知道的,能入我枢兰坊的女子,必都是红尘过客。既然身在红尘,又如何能够真跳脱这红尘?昔年绝情师祖以为不入红尘便不染红尘,最后却终究被红尘所累,让无情道有了致命的缺陷。”
上官元尘若有所思道:“既然出世之法不行,莫非入世之法就可行吗?”
倾荷转头看着上官元尘呵呵笑道:“有些事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上官元尘神情恍然,喃喃道:“人非圣贤,孰能无情?本是有情人,却偏要修无情道……”
倾荷只是淡淡一笑,并未生气。看着上官元尘,目光灼灼仿似能够洞穿人心:“那公子本是命中注定的人,却又为何偏偏不信命呢?”
上官元尘愣了一下,心中微苦。正要说话,却是突然一声巨响没由来的传了过来。就在三人心神皆动之际,一股狂暴的劲气扩散而来,吹得三人衣衫猎猎作响,肌肤生疼。
“秋栀!”短暂的吃惊过后,倾荷却是面色大变,顾不得上官元尘两人,下意识的叫出两个字后身形化作一阵残影向着巨响传来的地方冲了过去,眨眼便消失了踪影。
上官元尘回过头望了望姚冰,见后者正全神戒备,对她摇了摇头,道:“我们也去看看吧!”
姚冰点点头,推着上官元尘便也向着倾荷消失的方向快速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