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一个看守进来送饭,借着门口的光,看俩人带着手铐吃完,又关门出去。平常这看守总是关门让他们黑灯瞎火的吃,“今天这小子发了善心。”孙贵对袁承杰说。
过了一会,小头领带着两个看守进来,要把他俩的脚镣换成粗皮绳。两个看守让袁承杰躺下,他们先拿一小串钥匙打开袁承杰的铁脚镣,正打算把皮绳绑上。袁承杰忽然踢出两脚,正中他俩的小腹,两个看守顿时倒地,捂着肚子爬不起来。袁承杰就此没有脚镣束缚,跳了起来。小头领本来站在门口干看,见此便提着刀,向袁承杰砍来,边砍边叫唤外面的看守。小头领原以为袁承杰戴着手铐,不能怎么样,不料袁承杰没等他的刀砍下,甩出手铐打开他一刀,一个近身托住小头领拿刀的手腕。袁承杰手上一用力,往下一扭他的手腕,小头目手腕忍痛不禁,手一松,刀被袁承杰另一只手夺取。这几个动作干脆利落,小头目还没看清,刀已架在自己脖子上。
等三四个看守跑进来,袁承杰已然拿刀抵住小头目的脖子,命令小头目:“叫你的人退后!”
小头目吓得赶紧喊道:“都,都,都给我退后!”
几个看守忙退到门口。袁承杰盯着看守,说道:“孙贵,赶紧找脚镣钥匙。”话音未落,只听一阵金属坠地声,原来孙贵早捡起钥匙,打开脚镣跳将起来。两兄弟挟持着小头目,走出小木屋,往后山跑去。他们终于呼吸到完全自由的空气,袁承杰想,以后要好好珍惜活着的每一天。孙贵一边跑一边发泄似的狂喊,也不怕招来山匪,把那小头目吓个半死。
翻过山头,孙贵看着小头目说:
“哥,把这狗头取了!以泄我这十多天的憋屈。”
袁承杰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后面他还是照顾我们的,放了他吧。”便跟小头目说:“我俩本无意与山寨为敌,且放你一马回去报信吧。”小头目千恩万谢的跑回去了。
话说压寨夫人又带着侍女来到押人的房子,却见房门洞开,周围空无一人。洪秀儿以为袁承杰哥俩被押去点天灯了,便急忙跑去找三哈子,想向他求情。
山中大木屋里的三哈子,见自己的美貌夫人急匆匆赶来,花容失色,便问:“什么事?”
洪秀儿娇喘吁吁的说:“那,那两个人——”。
三哈子哈哈一笑:“他们跑了是不是?我早知道了!”
洪秀儿不明所以,诧异的问道:“他们跑了?怎么跑的?”
三哈子说道:“这个我不清楚,你得问军师。”
洪秀儿本来还以为三哈子把袁承杰杀了,如割了她的心头肉一般难受,现在知道好歹还活着,也宽下心来。不过她感到以后见到袁承杰的希望渺茫,心下怅惘不已。
袁承杰他们一路奔跑,不知道跑过多少个山头,终于看到了平路。袁承杰看看后头没有追兵,俩人便放慢脚步。正好迎面走来三人,为首一个中年人问道:“来人可是袁承杰?”
袁承杰一惊,从没见过此人,如何知道自己?怕又是山贼,便问道:“你是何人?”
“孙一刀!”来人应道,正是孙一刀,带人来接应袁承杰哥俩。如果是周边的民众,此时听到这个名字一定心生敬仰,忙上去行礼。袁承杰并不知道此人,忽然想起好像洪秀儿说起过这个名字。便问道:
“敢问阁下是山寨的人吗?”
孙一刀不觉一笑,说道:“小兄弟,我可是良民呐,我是来接你们回洛阳的。”
袁承杰这才放心,说道:“我正是袁承杰,这便是我的弟弟孙贵。”
三人彼此相认了,孙一刀说:“先去我庄子说话。”便带着往自己家里走去。
袁承杰走进孙一刀家的砖瓦院子时,看见一个女子站在廊下,背对着他们,在教一群小孩背古诗。孙一刀向那女子说了句:“慧欣,客人来了,叫孩子们回家。”
那女子转过头来,微笑的看着父亲领进来的两个陌生人。袁承杰见了一惊:如何熟悉的眼神!春娥?真是她!与她一般的模样,一般的笑语盈盈,一般的十六七岁年纪。袁承杰看得呆了,直楞楞的盯着孙慧欣。女孩子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
孙贵也觉得这面前的女子如同春娥一般,不过倒没有袁承杰这么失态,便用肘子捅了捅大哥的肚子。袁承杰回过神来,问孙一刀道:
“孙叔,敢问这个女子是?”
孙一刀摸摸自己的胡须,呵呵笑道:
“她是老夫的独女,名慧欣。来,慧欣,见过这几个好汉!”
孙慧欣便落落大方的走进来,拱手行礼道:
“两位哥哥好!”
“你好像一个我认识很久的人。”袁承杰温柔的说道。
“是嘛?”孙慧欣略歪着头,笑着问袁承杰。
“我哥说那人叫春娥,跟你简直一模一样。”孙贵插话道。
“真有这样巧的事吗?”慧欣问袁承杰道。
“嗯,上回见到她还是八年前,我以为再见不到她了。”袁承杰动情的看着孙慧欣说,仿佛眼前的就是春娥。
孙慧欣避开他灼热的目光,刚好孙一刀叫大伙进去坐,她便跑到里间,不再出来。
袁承杰、孙贵落座后宾主喝茶,袁承杰问道:“还没请教孙叔,你是怎知我们逃出来,赶来接我们?”
孙一刀喝了口茶,呵呵一笑,诡异的看着他俩:“你们是不是靠一根筷子开了镣铐?”
孙贵说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孙一刀笑着说道:“我跟三哈子熟的很。那筷子是故意留给你俩的,不然你们怎么逃的出来?”
袁承杰忙说:“原来是孙叔从中周旋,我们委实不知,真不知该如何感谢?”
孙一刀说道:“说什么感谢,要谢你就谢洛阳守备周将军吧,他出了五百两银子给三哈子。”
兄弟俩这下明白了,原来是周桐城的关系托着孙一刀,孙一刀再找的三哈子。袁承杰、孙贵俩人又郑重的起来给孙一刀鞠躬道谢。袁承杰想着等在洛阳落脚了,托人寄信给师傅,把留在那里的六十两金子以周将军的名义捐给国庆寺,算作还他的银子。
孙一刀又细问他们出逃的过程,袁承杰一一说了。孙一刀听罢说道:“比预料的更艰难些。原来设想你们先用筷子磨小点,开了脚镣,再磨细小些,开了手铐。等早上看守一人来送早餐便可逃出。”
袁承杰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可以先用粗筷子开脚镣,这样是容易多了,怪晚生愚笨,没想到。”
“这倒也没啥,本来三哈子可以光明正大的放你俩,只是你们杀了他二十来个手下,公然放怕下面的人不服,这样不好带队伍。”孙一刀说道,“三哈子也不为那五百两银子,他一个子儿不留,全部分到被你俩杀伤的属下弟兄家里。”
袁承杰感慨到:“原来三哈子如此仗义之人,怪我们当时一时冲动杀了他的手下,这是我们的不是。”
孙贵骂道:“呸!是我们瞎了眼!去帮三个锦衣卫对付三哈子,结果这些锦衣卫后来还想围剿我们,真是群猪狗不如的东西。”
孙一刀也说道:“唉,袁将军被锦衣卫所杀,你们被锦衣卫追捕,还去半路襄助他们,老夫也觉得不值。”
袁承杰解释说:“孙叔有所不知,我们路上见三人被山贼围攻,出于义气才出手,没料到他们是锦衣卫。况且我兄弟两个本为投奔周守备为国效力,面对山贼,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至于我们与锦衣卫的个人恩怨,倒在其次。”
孙一刀感慨的说:“难得你有这样的胸襟,老夫佩服!现今国家乱象已起,所谓的官与匪,实难分孰是孰非矣。别的不说,单说三哈子手下,大部分原本是安分的农夫,上山只为混口饭吃。要是家里还有口安身饭,谁会去落草为寇呢?”
袁承杰深以为然,赞同的点头道:“孙叔说的是,我们沿路走来,看到的官府要是凶狠起来,实在比盗匪还不如。”
这时下人上来说:“老爷,洗澡的热水已经烧好。”孙一刀便说:“两位小老弟,先跟阿普去洗澡,换身齐整点的衣服。”兄弟俩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衣服已经脏破不堪,虽是腊月天气,也带着股霉酸味。便向孙一刀道声打扰,进去换洗。
午饭后,孙一刀给俩人备了辆马车,告诉他俩再行六十里平路,便是洛阳。兄弟俩再次谢过孙一刀,执意不肯坐车。袁承杰似有不舍的往屋里望望,却没再见到孙慧欣。二人便辞别孙一刀往洛阳赶来。
话说周桐城那边已经提前接到孙一刀的消息,俩人安全脱险。便亲自驱马车前来迎接二人。落日十分,周桐城在马车上远远望见两个年轻人正风尘仆仆走来。便喊道:“那边可是山西五台山来的客人?”
袁承杰、孙贵见一个与孙一刀相仿年纪的中年人,赶着马车问话,他们没想到周桐城会来接,说道:“我们是从五台山来的,你是谁派来的?”袁承杰料想是周桐城派的车夫。只见那车夫勒住马,下了车行礼道:“在下周桐城,你俩可是袁承杰、孙贵。”袁承杰、孙贵闻言立马下跪行礼,说道“正是”,袁承杰说:
“周师叔亲自驱车来接,教我俩如何敢当?”
周桐城让二人上车,接着三人一起同行,路上说些如何脱险,五台山过的如何等闲话。正说话间,一骑飞驰过来,来人滚鞍下马,抱拳行礼道:
“禀报将军,接王总兵通知:请将军速去总兵府议事,有紧急军情相商。”
眼看离洛阳城还有二十里路,周桐城只得离了马车,向报信的亲兵要了马。跟俩人说:“我不能送你们了,让陈峰驱车送你们到我府上。”袁承杰、孙贵赶紧说:“师叔请便。”周桐城一挥鞭子,飞驰而去。
周桐城赶到总兵王绍禹府上时,府里灯火通明。见议事厅八个楠木椅子坐了七个人。总兵王绍禹、监军周公公在正中坐定,自己的位子空着,手下副将曹克杰、何英武已经在座。福王府参事、太守府主簿也列席在侧。
周桐城急匆匆到位置上,王总兵作色道:“让周公公等你,像话吗?你干什么去了!什么事比军国大事还要紧?”
周桐城解释道:“属下出城迎接一个远客,回来迟了,请总兵见谅。”
王总兵又说:“出城向我告假了没有?”
“因事出突然,未及时告假,请总兵恕罪。”周桐城陪着小心说道。
王总兵边上的周公公把茶杯重重的往手边座子上一墩,不阴不阳的说了句:“目无军纪!”周公公又说:
“王总兵,我不懂军事,可这要是在战场上,擅离职守是什么罪呢?”
周桐城手下副将曹克杰、何英武赶紧说好话道:“王总兵、周公公,周将军走前已经吩咐我等,安守本职,等他回来。”
周公公哼了一声,说道:“让俩个副将留守,他自行离去,王总兵,这样的守备留之何用?”
王总兵对周公公笑笑说道:“公公说的是。”
周桐城对这个监军周公公乱干预军机大事,一向心有不满,对他不甚恭敬。今天周公公借题发挥,乘机压一压周桐城的气势。
周桐城可不吃这一套,一拍桌子道:“我以为是什么军国大事,原来为的我出城一事,如果没有别的事,属下告退!”说着站起身来。
“放肆!”王总兵也拍了一下桌子,“周桐城!你给我坐下,正要说事,你一来全给搅了!”
福王府参事、太守府主簿赶紧当起和事佬劝解。福王府参事说道:“王总兵,李自成的军马已进入河南境内,于今最重要的是商量个对策,临时换将可是兵家大忌。”
福王府参事说话只称呼王总兵,居然没带上他这个东厂派驻洛阳总监军民事务大太监周公公,周公公心下不快,鄙夷的看了一眼他,说道:
“换一个人,洛阳城便守不住不成?不是还有王总兵坐镇吗?你以为洛阳城净是些靠朝廷养着的锦衣玉食、酒囊饭袋之徒吗?”周公公这话明显是在影射福王府。
周公公作为皇帝内侍,安置在重镇洛阳的眼线,是有机会上书直达龙听的。所以地方官府、将领颇为忌惮他。福王洛阳世代相传,享位百余年,作威作福,根基深厚。周公公深知皇上对各地同姓封王的忌惮心里,弄不好搞成明成祖第二是会要了老命的。所以他需要时时留心,福王府自然属于周公公的重点关注单位,周公公对福王颇不以为意,屡屡秘书言其不是。
福王素来为先帝所宠爱,放纵无度,以致于积习难改。崇祯皇帝也曾下圣旨给福王,自家堂兄弟,自然不好责罚,总是好言相劝。实则皇帝看太监来报,福王所作所为无非欺男霸女,圈占民田,满足一己之私。这反而证明福王无甚抱负,大可放心。当然,福王也记住了这个告御状的周公公。
福王府参事王洛晖,自觉得福王身为根正苗红的朱家子弟,天子堂兄,贵为皇亲国戚。这天下可是朱家的天下,轮得到你一个不男不女的太监来多嘴多舌?你不过是哪个山窝里的穷小子,自以为在皇帝身边多待了几天,便出来耀武扬威、拿腔作势的,一副暴发户嘴脸。他便也没好气的说:
“洛阳城有没有锦衣玉食、酒囊饭袋之徒我不知,不过阴阳怪气,不男不女倒是有的。”
周桐城听了不觉想笑,忍住了。王总兵闻言大为不安,偷眼看周公公,怕他一怒之下又上书告御状。福王府自然无甚担心的,不过要是周公公牵连到他,“马不敢骑来骑狗”,案他一个包庇纵容,拿他做替罪羊,别说乌纱帽,他的小命都不保。俗话说“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正是这个缘故。王总兵便赶紧出面圆场道:
“王参事,少说些无稽之谈!我们洛阳城上上下下百万人口的安危,担子都落在我们,尤其是周公公肩上呢。我是夙夜在公,废寝忘食啊。咱们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正当勠力同心,剿灭反贼才是,切不可先起内讧,自毁长城呐。周公公,您看我说的对不对?”
王总兵觉得福王府那边也不好得罪,人家毕竟跟皇帝是一家子,几句话便可让你走人,两边劝和才是正经。
周公公听了王洛晖的话,脸都青了。他身为太监,已经失去男人的尊严,最忌讳人家说他“不男不女”。他原本要发作,被王总兵抢了话,便瞥了他一眼。这王总兵言下之意是劝周公公与福王府搞好团结,先共同应付李自成再说。当然也暗含着替周桐城解围的意思。王总兵既然摆了高姿态,他也不能显得没有度量,置大局于不顾,与下级一般见识,便接话道:
“王总兵的话也正是我想说的,我们多费些心思,皇上他便可以少操些心。不过王总兵,军纪得好好重申一下,不然随随便便跑出城去,打起仗来找不到人谁负责?”
王总兵拱手说道:“公公所言极是!如今大敌当前,更加需要重申一下军纪,周桐城,你作为守备更应该以身作则。我这人向来铁面无私,绝不护短,依军纪罚你一个月俸禄。”
周桐城气咻咻的坐着不语,他倒不在乎俸禄,只是看一伙人坐着半天,尽谈些与军务无干的事,说到现在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周公公听到王总兵的决定,这才作罢。他鹰隼般的眼神盯着王洛晖,心里想着:小子!你等着,有你的好看!
王洛晖一副爱咋咋地的表情,傲然高昂着头,不拿正眼瞧周公公。
王总兵知道,周公公不会为周桐城的事上报朝廷,周桐城还不到皇上过问的级别。不过今天不给周公公一个台阶下,处罚一下周桐城,周公公必然怒气难消。至于福王府的人,他管不来,周公公日后自己去管。
王绍禹今年刚五十,本指望在洛阳总兵位置上安坐几年,享享富贵荣华。过个三年五载,到北京疏通一下,再官升几级,到一个安逸的地方谋个总督干干,此生也无遗憾矣。不想这个李自成在陕西被陕西总督打的灰头灰脸,一进河南倒像是神人相助一般,连破几个州府。
王绍禹虽为总兵,其实未打过仗。他是个太平官,只会钻营官场,经营田产,哪懂得排兵布阵,行军打仗。这下要真对上李自成,肯定得露馅。虽然他看周桐城这人惯头惯脑,不太服从,心下厌恶。不过周桐城打仗倒有一套,眼下“为了捉鬼,借助钟馗”,只能借助于他。
王总兵的亲兵侍卫拿出一张大地图,铺到议事厅中间的红木大桌上,介绍李自成军队形势。周桐城这才知道,原来李自成从山西带着军马攻入河南,已经连着攻占两个州府城池,六个县城。每次攻取城池,不再乱行杀戮,反而开官仓赈济灾民。贫民们为此编了个顺口溜:“开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因此百姓望风披靡,纷纷加入李自成的队伍,目前号称十万。
“闯贼现在南阳,离洛阳城还有三百里,兵锋所指,似奔洛阳而来。看来我们是躲也躲不开啦。”王总兵忧心忡忡的说,“各位看看吧,有什么主意不妨讲讲。”
大家看着地图,沉默不语,刚才还吵吵嚷嚷的,说着为君分忧的漂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