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群愤怒的女人挤向入口,为孩子们讨要水喝。警察们顿时有些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她看见里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过混乱的女人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回到父母身边,夜色逐渐深沉,她绝望起来。越来越多的人被押送到运动场里和她关在一起,成百上千的人犹如困兽一般。一阵一阵的绝望抑制不住地涌来,让她担惊受怕。
她想闭起双眼,遮住鼻子和耳朵,隔绝所有的味道、尘埃、燥热,她不想听见那些悲惨的号叫,不想看见哭喊的大人和呻吟的孩子们。但她做不到。
沉默中,她无可奈何地环视着周遭。忽然,坐在顶层的人群出现了骚动。先是一声揪心的悲痛嘶吼,几件衣服从看台上飘落下来,接着,她听到了重物跌落在地的撞击声。人群中传出了叹息。
“爸爸,发生了什么事?”她问。
爸爸叫她别看。
“没什么,宝贝,没什么。只是几件衣服掉下来了。”
但是她看到了,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和妈妈年纪相仿的年轻女人,将孩子紧紧抱在怀中,从高处的看台上纵身一跃。
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见女人支离破碎的身体,还有在如同熟透的番茄的血泊中,孩子那破碎的头骨。
女孩弯下腰,哭了起来。
小时候,我住在麻州布鲁克莱恩的希斯洛普街四十九号。那些年,我总以为自己会终生住在美国,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移居法国,还嫁给一个法国人。十一岁时,我爱上了邻居家的伊凡·弗罗斯特。他满脸雀斑,活像诺曼·洛克威尔[7]笔下的邻家男孩,只是多了副牙套罢了。伊凡家的小狗墨墨,总是喜欢跑到我爸爸美丽的花床上嬉戏。
我的爸爸肖恩·嘉蒙德在麻省理工学院教书,他顶着一头乱发,戴着一副像是猫头鹰一样的眼镜,犹如一个标准的疯子教授。他在学校很出名,学生们都很敬重他。我的妈妈海瑟·卡特·嘉蒙德拿过迈阿密网球赛冠军,她崇尚运动,一身古铜色的皮肤,身材纤瘦,迷恋瑜伽和健康食物,仿佛不会受到时光的摧残。
一到周日,爸爸就会和隔壁的弗罗斯特先生站在篱笆两旁,无休无止地相互辱骂,肇事者当然是那只捣毁了郁金香花床的小狗墨墨。每到这个时候,妈妈就在厨房里一边烘焙着麦麸蜂蜜杯子蛋糕,一边叹气,她不喜欢这样的冲突。我的妹妹夏拉对院子里的骂战向来视而不见,总是躲在房间里看她的《盖里甘的岛》[8]或者《极速赛车手》[9],嘴里嚼着红色软糖。我和我的闺密凯蒂·露西则赖在楼上,透过我房间的窗帘往底下看,偷窥着英俊的伊凡和那只浑身漆黑的拉布拉多犬——捣毁我爸爸花床的罪魁祸首——玩耍。
在那段快乐的童年时光里,我备受呵护,从不曾遭受任何波折或者历经戏剧化的场景。朗克尔中学就在街角,感恩节和圣诞节祥和而温馨,慵懒的夏日我则会在纳罕的海边度过。宁静的日子周而复始,唯一让我胆战心惊的是在我读五年级时,那披着一头蓬松乱发的西伯德女士朗诵着埃德加·爱伦·坡的《泄密的心》。多亏了她,我做了几年的噩梦。
步入青少年时期,我才开始向往起法国。那股心底潜藏着的迷恋与日俱增,日益强烈。为什么想去法国?为什么选择去巴黎?法语这种语言一直让我着迷,我觉得它比德语、西班牙语或者意大利语都要柔软而娇媚。而且,我特别擅长模仿《兔八哥》里那只名叫“臭美公子”的法国臭鼬,模仿得惟妙惟肖。然而我知道,我深深地迷恋法国,这与地道的美国人所谓的浪漫、圆滑、性感毫不相干。我迷恋法国的远不止这些。
初到巴黎,我立即就被这座城市拥有的强烈对比所吸引了,这里庸俗简陋的小巷和富丽宏伟的高楼大厦并存,我探寻着这里的对照、潜藏着的秘密、无处不在的惊奇。我整整花了二十五年的岁月才彻底融入这座城市,终于可以忍受那些耐心有限的服务生和出租车司机,终于掌握了在凯旋门附近行车自如的诀窍:哪怕周围有司机在高声怒骂,或者再惊奇点儿,一个开着黑得发亮的迷你车的优雅高调的金发美人冲着我口出污言,我都可以充耳不闻。对付那些傲慢的门房、自以为是的推销员、厌烦的电话接线员和自负的医生,我都有一套。我摸清了巴黎人的想法,他们自以为是这世界上高人一等的公民,尤其是要比那些南起尼斯北至南锡的法国人还要高贵,这里面还包括住在巴黎郊区的法国人。我还知道,巴黎以外的法国人都称呼巴黎人“人模狗样”,对他们全无好感。除了巴黎土著,没人真正热爱巴黎,没人会比他们更以这座城市而自豪。说到傲慢自负,没人能及巴黎人的一半。我不禁怀疑,为什么我偏偏如此迷恋巴黎?或者,是因为这座城市从未向我敞开心扉,于我,她只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我很清楚我的处境,我是个美国人,一个美国女孩。
像佐伊这么大的时候,我想成为一名记者。从高中为校刊写作开始,我从未停下过手中的笔。刚满二十岁时,我从波士顿大学的英语专业毕业,来到巴黎定居。我第一份工作是在美国某家时尚杂志担任初级助理,但不久我就辞职了。比起裙子长短或者春季流行色,我更渴望书写更加发人深省的文字。
接着,我接到了随之而来的一份工作:为美国电视新闻网络撰写新闻稿。待遇并不十分优渥,但足以能让我继续留在巴黎。我和赫尔夫以及克里斯托弗在第十八区合租了一套公寓,他们俩是一对同性恋人,我们的友谊也一直维持至今。
这个星期,我与赫尔夫以及克里斯托弗约好了晚餐,地点就在我遇到伯特兰之前居住的贝尔特街。伯特兰很少陪我来这里,我有时很好奇为什么他对赫尔夫以及克里斯托弗毫无兴致。“我的甜心哪,因为你亲爱的丈夫就跟大多数法国中产阶级的富裕绅士一样,只喜欢女人,对男同性恋毫无兴趣!”我的朋友伊莎贝尔慵懒的声音犹在耳畔,还夹杂着浅浅的低笑。没错,她是对的,伯特兰只喜欢女人。用夏拉的话来说就是:“肯定不会错的!”
赫尔夫与克里斯托弗仍住在我们之前合租的公寓里,只是当年我的那间小卧室被改造成了更衣室。克里斯托弗是一位时尚达人,并且以此为傲。我很喜欢参加他们的晚宴,因为会有各种有趣的人出席,如名模、歌手、颇有争议的作家、可爱的同性恋邻居、美国或加拿大记者或者刚出道的年轻编辑。赫尔夫在一家国际律师事务所里担任律师,克里斯托弗则是一位瑜伽老师。
他们俩都是我的挚友。当然,我在巴黎还有其他朋友,其中大多是美国移民,诸如霍莉、苏珊娜和简,她们都是我在美国念大学或者在杂志上刊登保姆寻求广告时结交的。我还有一些亲密的法国女性朋友,如伊莎贝尔,我是在佐伊在普莱耶音乐厅上芭蕾舞课时认识她的。可是,每当清晨醒来伯特兰乱发脾气时,我只会给赫尔夫与克里斯托弗打电话;佐伊在滑板上摔下来弄伤脚踝时,也只有他们来探望过;他们从不会忘记我的生日,知道我喜欢看什么类型的电影,听到什么美妙的唱片也会与我分享。与他们在家中共进高雅的烛光晚餐,也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我预先带了一瓶冷藏过的香槟酒。赫尔夫开门和我打招呼,克里斯托弗正在沐浴。赫尔夫四十多岁了,但仍旧保持着纤瘦的身材,蓄着络腮胡,和蔼可亲。他抽烟很凶,我们劝过他很多次,叫他戒烟,但都是徒劳,便只好任他去了。
“外套很好看。”他称赞着,放下指间的烟头去开香槟酒。
赫尔夫与克里斯托弗总是会很在意我的穿着,还有我新用的香水、新的妆容以及发型。和他们在一起时,我从未觉得自己仍是那个急切地要追上法国潮流的美国女孩。我很自在,无拘无束,所以我喜欢与他们在一起。
“蓝绿色很适合你,很能衬你的眼睛。在哪儿买的?”
“在雷恩街上的H&M。”
“你简直容光焕发。所以呢,你那套公寓处理得怎么样?”说着,他递给我一杯香槟,还有几片涂了红色鱼子酱的吐司面包。
“要做的太多了。”我叹了口气,“得花上几个月呢。”
“我猜,你那个设计师丈夫肯定对此兴奋得不得了吧?”
我干笑了一下:“可以说是不眠不休呢。”
“啊,”赫尔夫说,“他肯定给了你不少苦吃吧。”
“被你说中了。”我说着,抿了一小口香槟。
赫尔夫透过他那窄窄的无框眼镜端详着我。他有一双淡灰色的瞳孔,长长的睫毛。
“说吧,茱茱,”他说,“你还好吧?”
我浅浅一笑。
“是的,我很好。”
但我一点儿也不好。最近刚刚得知一九四二年七月发生的事情,唤醒了我内心当中那份深沉而又无法言说的脆弱,它常常纠缠着我,压迫着我。自从我开始着手调查“冬赛馆事件”的那一刻起,这纠缠与压迫便始终如影随形。
“你看起来不太对劲。”赫尔夫关切地说。他坐在我身边,把他那纤瘦而苍白的手放在我的膝头,“我认得这副表情,每当你悲伤的时候才会显露出来。现在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吧。”
把周围如地狱般的场景隔绝开来的方式,就是把她的头埋在她那骨瘦如柴的双膝之间,再用双手捂住耳朵。她前后摇晃着身体,脸颊紧紧贴着双腿。她努力回想着过去那些美好而热爱的事情,那些独特而又神奇的瞬间,这样才能唤起她心底的快乐。她记得妈妈曾经带她去剪头发,周围的人都称赞她那一头浓密而又如蜜糖色的秀发。妈妈说过,你会为这样一头秀发而骄傲的!
她记得她爸爸在皮革厂里工作,她还记得他的双手是多么灵巧和有力,她多么佩服他的技艺啊。她还记得她十岁生日的礼物,那是一块用精美的蓝色盒子包装的手表,表带是她爸爸亲手用皮革做好的,那样浓烈馨香的皮革气息和轻微的嘀嗒嘀嗒声响让她心醉神迷不已。她为拥有这块表而自豪。可是,妈妈叫她不要戴着这块表去学校,她可能会弄坏它,或者弄丢它。只有她最好的朋友阿梅勒见过这块表,而且非常羡慕她。
不知道阿梅勒现在去哪儿了?她们住在同一条街上,上同一所学校。但是,假期刚刚开始,阿梅勒就离开了巴黎,跟她的爸爸妈妈去了南方的某个地方。她来过一封信,而后便杳无音信了。娇小的阿梅勒古灵精怪的,还生了一头红发。她能把九九乘法表背得滚瓜烂熟,再难的语法她也能很快掌握。
阿梅勒从不会害怕任何事情,对此,女孩很是敬佩。哪怕是在课堂上空袭警报如狼嚎般响彻天空,把老师同学们吓了一跳,她也能临危不乱地拉着女孩的手来到学校满是霉味的地窖里。哪怕孩子们怕得低声窃语,哪怕连迪索老师都在哆嗦着发号施令,也只有阿梅勒依然泰然自若。在漆黑而潮湿的地窖里,她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肩并着肩,摇曳着的微弱烛光照射着她们苍白的小脸。飞机在她们头顶盘旋,在一片嗡嗡的低鸣声中,迪索老师念着让·德·拉·封丹[10]的寓言或者莫里哀的戏剧,手却在止不住地颤抖。阿梅勒看得咯咯直笑,说:“你看,她怕得连书都读不了了。”女孩盯着她,好奇地轻声说:“难道你就不害怕吗?一点儿都不害怕吗?”这个长了一头光泽的红色鬈发的女孩轻蔑地说:“不,不害怕,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偶尔,当有炮弹落在地上,轰炸声打断了迪索老师的朗读时,阿梅勒便会紧紧握住女孩的手。
女孩想念阿梅勒,渴望阿梅勒此刻也能在这里陪伴她,握着她的手告诉她不要害怕。她想念阿梅勒脸上的雀斑,她淘气的绿色眼眸,还有她不驯的大笑。想想那些你热爱的事情,那些能让你快乐的事情吧。
她不记得是去年夏天还是前年夏天,爸爸带着全家去了乡下的一条河边度假,她不记得那条河叫什么,但仍能回想起那河水流过肌肤的清滑与美妙。她爸爸想教她学会游泳,学了几天,她终于学会了狗刨式游泳,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女孩的弟弟在河边简直玩疯了,整天乐不可支。那时候,他不过是个小屁孩而已,刚刚学会走路,踩着河边的淤泥一直在滑倒,一直在尖叫,她便只好整天追在他的屁股后面。妈妈的头依靠在爸爸的肩上,一脸祥和地注视着他们,他们那么年轻,那么相爱。她还记得河畔有个小旅馆,全家就在枝繁叶茂的大树底下的阴凉里享用着简单却可口的美餐。老板娘叫她到柜台后面帮忙,她端着咖啡,觉得自己长大了,很是骄傲。结果呢,她不小心把一杯咖啡洒到了客人的脚边,幸好老板娘也没怎么在意。
女孩抬起头,看见妈妈正在和伊娃讲话。伊娃是住在他们家附近的一个年轻女人,她有四个孩子,女孩很不喜欢这群整天撒泼打闹的男孩。伊娃的脸色和妈妈一样憔悴而苍老。她不禁想,为什么这两个女人会在一夜之间就如此垂垂老矣?伊娃也是波兰人,法文和妈妈一样不甚流利,同样,伊娃的父母和亲戚都还住在波兰。女孩想起那可怕的一天,就在不久之前,伊娃收到了一封来自波兰的信,然后就来到女孩的家里,痛哭流涕地倒在女孩妈妈的怀里。妈妈虽然也很想安慰伊娃,但女孩也看得出妈妈同样也很害怕。她们都不愿意告诉女孩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在两个女人夹杂着抽泣声的对话中,她听到了几句犹太语。原来,伊娃的波兰老家横遭大难,全家人惨遭杀害,房子也被一场大火烧得只剩下灰尘和废墟。女孩问爸爸她的祖父母是否还安好,家中卧室的大理石壁炉架子上还有一张她祖父母的黑白照片。爸爸说他也不知道。波兰每天传来的尽是坏消息,但爸爸仍旧不肯告诉女孩究竟是什么坏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