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满仓琢磨着,明儿就要村主任选举了,选谁?还是我!除了我至今还没有第二个候选人,这叫啥?这就叫威望。威望咋来的?靠干。我谷满仓干了半辈子村官儿,没有为自己,为村里的乡亲,差一点儿没把命都豁了,天大旱人大干那年,连轴转在地里三天三夜浇地晕倒了,差点儿没被垄沟里的水淹死。他摸摸自己只剩下一个耳墩儿的耳朵,是那一年为生产队的砖窑到山西拉碳,半夜睡在路上的排子车下面,被隆冬冻掉的。还有右腿上的伤疤,是早些年带领社员挖海河,被飞舞交叉的铁锹铲伤的。如今自己这副挺不直的腰板,也是那年带领社员们往汽车上装公粮,活活地被压成了腰间盘突出的病症。他的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什么好零件儿……这都是当“公仆”留下的纪念!这些,就是奖章,是功劳簿啊!
他想着就可心地喝酒,不知不觉中瓶子里的酒只剩下个瓶底儿,而他早已喝的是满脸飞霞了……
大儿子国栋走进屋来。谷满仓说:“小子,陪爹喝两盅,你爹我今天高兴。”
国栋就陪他喝酒,喝着酒说:“爹,我想和你竞争一下,明儿参加村委会主任的竞选,我报了名了。”谷满仓说:“跟爹开什么玩笑?”
国栋说:“不是玩笑,是真的。”
“真的?”
“真的!”
谷满仓的脸一下子拉长了,拉着脸瞪圆了眼睛,瞪了儿子好大一会儿,手里的酒盅突然扬起来,泼了国栋一脸的酒,骂了一声:“这叫家贼难防,怎么生了你这个逆子!当初生你,我怎么没把你摁到尿盆子里淹死!”他骂骂咧咧走出门,把院子里觅食的鸡踢的“咯咯”叫……
谷满仓一夜没睡着。
第二天选举,采纳他的建议,还是按老规矩往粗瓷大碗里投黄豆,桌子上面放着两个大碗,一个代表的是他,一个是他的儿子,投黄豆表决之前,是父子俩的竞职演说。儿子演说的时候,他没有听清楚一句,他只觉得脑袋涨得沉重,他只听见一阵一阵地鼓掌……
轮到他说了,他没有讲大道理,他说:“我谷满仓,当干部三十年,我给自己五五开,早些年种粮,要过江,种高粱,种高粱是高产了,可让乡亲们吃了粗饭;后来要想发,种棉花,种棉花大家卖了钱,到后来棉花卖不出去了,乡亲们没怨言;再后来我们烧砖窑、种大棚菜,还有我们现在全村群众种果树,大家也曾发大财,可现在果子卖不出去了,这都是有赔有赚的事情,多少年来大家信任我,跟着我,过的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日子,我谷满仓满足了!”他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流着泪把一颗黄豆“当啷啷”投进自己的那个粗瓷大碗里……
接着,投黄豆的声音便“当啷啷”、“当啷啷”地响起来……两只大碗里的黄豆渐渐满起来,分不清上下,两个碗里的豆子在平分着秋色。
谷满仓的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唱票的时候,组织人就在桌子上面数两个大碗里的豆子,谷满仓的头上,也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儿,真没想到跟他较劲的却是自己的儿子,这真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啊,他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孽种!
他以一枚豆子的差别输给了儿子。
他输掉的不仅仅是个村主任呀,他输掉的是一种威望,是他用生命和全部精力铸造的威望!他知道今年的果子没有销路使得乡亲们吃了苦,他说:“我对不起大家,我号召建立果林村让大家赔了工夫赔了钱,但我还得谢谢乡亲们曾给我信任。”
掌声。
他看见儿子国栋把鼓掌的手举得最高,也拍得最响。而他在心里琢磨:逆子,我的威望没了,可你有这个威望吗,你尿泡尿也照一照你自己!
了解父亲的莫过于儿子,国栋要向大家说几句话,他说:“我知道我没有我爹有威望,我也不想有多么高的威望,我琢磨着啊,咱们中国人办砸的事情,差不多都毁在这个威望上。”
有人提议,让国栋讲讲他赚钱的本事,为什么大家都是紧紧巴巴的日子,他国栋却过得那么滋润?
国栋说:“我没什么经验,如果说经验,就是我爹叫大家干什么,我偏偏不照他的办!”
会场上骤然安静得出奇。
又突然爆发出长久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