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抵豫章、饶州府，下达长江入海流，矶山以其无比优越的地理条件，成为水上巨舟。这是矶山的幸运。】
有一首诗
野老岩泉景致奇，苏仙磨剑上瑶池。矶山樵唱风前曲，彭蠡渔歌月下词。南寺晓钟僧起早，西河晚渡客归迟。谢公石壁怀精舍，千古陶侯一钓矶。
这是一首旧体诗，诗名就叫《都昌八景》。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首诗便在都昌民间流传开来。就是在今天，只要稍读诗书或略懂本土文化的都昌人，大多能信口拈来，无论是垂暮的老者，还是正在求学的少年。
8岁的王奕楠，在天宇小学读三年级，他就可流利背诵《都昌八景》。在我们踏访的路上，能够熟背这首诗的人，他算是年龄最小的一个。
王奕楠：这首诗是我爷爷教的，读着读着就能背诵了。爷爷还对我说，诗中的八景，就有五景在矶山，那里是我的故乡。
《都昌八景》有着格律诗词的典雅，有着人文风情的神韵，很容易把人带到向往的画意之中。自古以来，人们习惯把值得关注的人文与自然相联，因为自然的美丽，也因为生态的长久。于是，情寄于诗，诗托于景，诗情画意也就在笔下浮现出来，以至被人们广为传诵。
王奕楠的爷爷王旺春，今年65岁，他倾其几十年心血，致力于中国历史沿革及本土文化脉络的研究，成为都昌颇具影响力的文化学者。他的足迹遍及都昌的村村落落，他乐意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获取身心的怡悦。
王旺春：完全凭爱好，一喜欢上了就搁不下。
在王旺春潜心研究的范围内，就有矶山，就有“都昌八景”。
然而，令王旺春眉头紧锁的是，《都昌八景》竟是一首没有作者的诗。这是他长期以来难解的一个心结。
一首没有作者的诗，该具备怎样的力量，才能不被岁月淹没。
这是不是人们无意的遗忘，或是历史有情的存缺呢？
还有，不是说“都昌八景”就有五景在矶山吗？那它的具体方位又在何处呢？
追踪的脚步总是为拨散迷雾而迈开。
寻访
清同治版《都昌县志》，是现存记录都昌历史最早的一部典籍，里面收录了书写“都昌八景”的诗作不下50篇，可就是了无本集开头的那首《都昌八景》的踪影。不仅如此，就连1992年和2009年修编的两套《都昌县志》，也没有它的一席之地。
《都昌八景》一诗，毫无疑问地涵盖了都昌历史上的八处人文景观，它们便是野老岩泉、苏仙剑池、矶山樵唱、彭蠡渔歌、南寺晓钟、西河晚渡、石壁精舍、陶侯钓矶。一句一景，顺流而下。而其他书写“都昌八景”的诗作，皆是一景一诗，连篇累牍。以一句一景，八句描写八景的诗，且又在本土流传甚广，这首《都昌八景》算是唯一。
71岁的刘任生，家住矶山塔下刘村，是我们寻访的第一人。他从教多年，如今退休在家。当提及《都昌八景》一诗是谁创作时，他一脸的茫然。
同样有着教书经历的余小平，今天是矶山西河村党支部书记。政府在他的辖区内大搞山水开发，他在纷繁的事务中抽身与我们会晤。可他除了熟背《都昌八景》外，关于它的来龙去脉以及诗文所指，也是语焉难详，满目狐疑。
在矶山竹林嘴村，我们拜访了88岁的王逸民老人。他年轻时曾经掌管过都昌县黄梅剧团。
那些年月，都昌县这支官方唯一演出团体的生旦净末丑，以其超群的演技，风行赣鄱内外。那时的他，几乎天天都处于极度的陶醉和兴奋之中，他品味到，戏剧艺术每时每刻都在丰富着他的文化人生。
王逸民今天，他从卧室的书架上，翻出一个笔记本，这是他早年做读书笔记用的，其中的一页上，就有他抄录的《都昌八景》。只是，当他翻到这一页，依然看不到作者名字的一笔一划。
王逸民意识到，我们的寻访绝不可在他这里停下来，他也期盼着我们的寻访能有奇迹的出现。
王逸民：我推荐一个人，王旺春。他就是矶山中堡王家村人，多年从事宗谱、地名、姓氏的研究和编纂。他有可能为你们提供帮助。
王旺春就是在他的引荐下，进入了我们的视野。
觅踪
虽说手抄本难免有所遗漏，但在互联网络尚未到来的年代，它却起着电脑记录的作用。
按照《都昌八景》诗句所指，我们开始了觅踪寻影的行程。对于这些遗迹，由于历史的模糊，今天的人们众说不一。领着我们前行的，除了王旺春，还有79岁的王平豹。在他们一遍又一遍循着记忆的讲述里，我们一步步地向古迹靠拢。
在中堡王家村的南面，耸立着一座山峰，这就是矶山，它的原名叫大矶山，小矶山在与之相邻的鄱阳湖上。今天的人们省去一分心思，干脆叫大矶山为矶山。矶山，也就成了都昌这座岛屿的称号。
海拔200米高的矶山顶峰，坐落着一幢寺庙，它就是灵峰寺。
从矶山主峰南面沿湖往东蜿蜒1公里，有两处山嘴伸向鄱阳湖，当地人叫这片山地为西山。王旺春和王平豹说这里就是“都昌八景”中陶侯钓矶和石壁精舍所在地。
在他们的想象中，陶侯钓矶应当是一座临湖可供垂钓的石台，岁月里，湖水将它冲刷成了眼前的低矮滩涂，以至荡然无存；石壁精舍也了无踪迹，只有逐年崩塌的崖壁在无言地诉说。石壁两侧自然形成的山谷，依山傍湖，远离闹市，理应是古人结舍诵读的幽静所在。
兴许，上溯1600年左右，莫非这里真有陶侃丁母忧时钓鱼和谢灵运幡经读书的身影，而在由此往后的时空下，这里的人和物便只有传说来延续它们的生命了。
王旺春、王平豹他们小的时候，都曾在这片湖水之上捕鱼捞虾，老渔民传下来的典故，就像湖面粼粼的波光，在他们眼前总是挥之不去。
王旺春：我没有离开家乡之前，记得钓矶有两人高，几十年过去，想不到这里快要成湖滩了。
王平豹：我很小的时候，这片岩石上凿刻着“石壁精舍”，大大的，在湖上行船，老远就可以看到。日本佬来了，在这一带驻了一小股兵，这4个字被他们炸毁了。
历史总是为后人留下遗憾。
一扇先贤人文之门就这样关合了，只留下让人往里窥视的门缝。
书院遗香
2010年9月，矶山的最东端，也就是与县城码头仅一河之隔的西河，一群辎重铁甲，高举着巨臂、昂扬着头颅来到这里，它们按照指令，要将这一带10余座大小山丘和1公里的港口夷为平地。
无花山就在其中。此时的它，哪里知道自己将要在这片土地上消失之前，还能在众人特别关注的目光里，作着最后的弥留。
一辆铲车爬上了山头，山头的岩石令机车望而生畏，石上4个斑驳的崖刻大字出现在操纵者的视线里，这就是“云住”、“空远”。
操纵者一时不知所措，他隐约地觉得，这里有可能重新揭开一段早被人们淡忘了的历史。对我们来说，这里曾经的一页同样是那样的扑朔迷离。
消息传开，学者、文人纷至沓来。据考证，此处正是当地人流传许久和都昌史书中记述的云住书院遗址，它的创办者便是陈澔，一个元朝史上著名的理学家和教育家。
公元1260年，陈澔出生于都昌县北炎马坡村，字可大，号云住。据史料记载，陈澔系我国著名理学家朱熹的第4代嫡传弟子，曾应邀在庐山下的白鹿洞书院执教，毕生所著《礼记集说》，为我国历史上首部礼仪行为规范专著，一直影响着明清两朝莘莘学子。陈澔晚年隐居故里，在无花山创办学堂，取名“云住书院”，传播他的理学思想。后人崖刻“空远”，意在弘扬陈澔空灵高远的精神境界。
这一发现，令许多人始料莫及。
刘任生：小时候放牛就看到这两个石刻，但不知道有什么用，哪晓得是个书院的古迹。
与陈澔同一时代，有个叫王石梁的人也在矶山创办了一个学堂，这就是矶山书舍。它坐落在灵峰寺南面的山谷里，与云住书院相隔2公里。
王旺春：60年代，我们在这里搞基建，就挖出了学堂的地基。
他依据当时的地形，构想出书舍的原始规格。矶山书舍坐北朝南，依山傍谷而筑，主室为4楹3间，东西两边立厢舍。整座建筑为砖木结构，既简陋又庄重。
当年，矶山书舍具备了与云住书院同等的规模，学风兴盛。据王旺春考证，比王石梁小15岁的陈澔，经常与王石梁来往，甚至挑灯彻夜长谈，陈澔编撰的《礼记集说》还选用了王石梁《礼记注释》中的部分章节。
我们说矶山写矶山，怎么也撇不开这两个书院，虽然与“都昌八景”无关。
一种说法
对矶山人而言，灵峰寺有着无以替代的高度。千百年来，矶山带来了迷人的古迹和传说。七步登仙石、钟鼓石，令人想到传奇中的侠影仙客；脚下宽阔的湖面，渔船点点，构成了“都昌八景”中“彭蠡渔歌”的水上世界；峡谷林木茂盛，山径隐没其上，“矶山樵唱”好似向我们彳亍走来。
为纪念宋代4位抗金姚氏兄弟而建的这座庙宇，由于有这些相应的秘境，从而共同构成了这里令人难分真幻的自然景观。
这是我们自起步以来，见到的又一座神奇和美景相互交融的寺庙。
对于《都昌八景》诗，我们发现，手抄本上的诗句大体一致，但也有不同的地方，比如“野老岩泉景致奇”，就有人抄录为“景迹奇”，“彭蠡渔歌月下词”就有“月下诗”的记载，“谢公石壁怀精舍”便有“精平舍”、“晶莹舍”之说。这些都有它的可取之处，但声音的繁杂，很容易令人莫衷一是。
声音的繁杂，不一定就是坏事，最起码说明对这些景致诗兴勃发的人士众多。它们均构成了诗句的雏形。如此说来，《都昌八景》一诗，莫不是集体创作的结晶？
既然是集体创作，那它又始于何时呢？依据王旺春的分析，都昌在南宋时期，就出现了大批进士的局面，文风鼎盛。那时，都昌八景就已经形成，文人为之赋诗也就成为一种时尚。一路上，历经各代众人的修补，于是，便有了今天《都昌八景》一诗的版本。就是在当下，人们也还在按照自己诗意的追求，不断地完善它，使之达到完美的境界。
现在想来，这不是不合符情理的。
矶山其实是一座四面环水的孤岛。它的西南是辽阔的鄱阳湖，东北面是温馨的港湾，水道环绕，帆船穿行，好不美哉。上世纪70年代末，人们在它的水口筑起了上坝、中坝和下坝。堤坝抵挡了鄱阳湖水的肆虐，也抵挡了这方古老文化的流淌。矶山于是与县城盘踞的陆地连为一体。就在起着连接作用的上坝附近，“西河晚渡”这个历史上橹桨欸乃、过客往来的渡口，也就沉积在悠长的岁月里了。
矶山深藏的还远不止这些，陶母墓、陶桓公庙、余应桂墓，我们一路拜谒而来。
矶山之声
一些谜语的破解意味着会产生更大的谜团。这些文化古迹和传说为什么集中在矶山？多少年来，它们在兴废中得以延续，它们或许只是一些残骸和碎片，人们一次次地将它们忘却又记起。那些年月，这里究竟是以一个怎样的真实面目而存在？今天的人们只能猜度。或许，这又是一个真正疑惑的开端。
研究了都昌167种版本的宗谱、88个姓氏的王旺春，自有他的见解。
王旺春：矶山处鄱湖要冲，历史上又是衙门统管的官山，不受地方姓族约束，自然可引得众多的人文选择此地落脚。
上抵豫章、饶州府，下达长江入海流，矶山以其无比优越的地理条件，成为水上巨舟。这是矶山的幸运。
矶山依旧，而凌空旋转的风机，为矶山文化王平豹注入了现代科技的含量。
“都昌八景”早已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文化景片。2003年，艺术家们运用科技手段，融进艺术思维的元素，将它们形象生动地搬上花岗石，镶嵌在县城西门广场的石壁之上。它是时空的凝固，更是文化的彰显。
浪拍矶滩，船影幢幢。
每逢枯水季节，王平豹老人都要选择一个晴朗的日子，徒步来到陶侯钓矶、石壁精舍遗址，或静坐，或站立，在沉思，在凝望，他想起了久远，也思考着今天，他对流去的岁月表现出无限的留恋。他难以料定，这里的未来将是一幅怎样的图景。
野老岩泉景致奇，苏仙磨剑上瑶池。矶山樵唱风前曲，彭蠡渔歌月下词。
……
新学期伊始，王旺春总会如期来到家乡的小学，为矶山学子们上一堂《都昌八景》课。这是矶山文化的精髓。他认为，矶山的孩子都应该学好这一课。
在王旺春的讲解里，家乡的学子似乎找到了他们爷爷的爷爷的踪影。
朗读《都昌八景》的童声，在校园、在矶山上空久久飘荡。
2010年10月2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