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杰姬聊完后,我给索尔打了电话。电话是一个女管家或女仆接的,她说索尔这周末外出了,要到星期天晚上才回来。
“麻烦跟他说丽贝卡给他打过电话,周一再联系。”我犹豫要不要说晚餐的事,但还是决定亲自说吧,“就这些。”
我本来计划整个下午都用来做作业的。不论我花了多少时间学习,我总感觉自己越来越落后了。下午过半时,我放下功课,起身在家里走走,伸展伸展手臂,试图舒缓紧张的情绪。放松点,不要再担心学习了,我自我暗示道。这时我才发现症结不在于此,比起学业对我的扰乱,我更烦心的恐怕是自己竟然因为找不到索尔,要周一才能跟他说上话而感到失望。他在舞会上并没有提起自己周末的计划。我诧异于自己竟然会因为没法了解他生活中的其他部分而如此心烦意乱。
周一早晨,妈妈叫我下来接索尔的电话,“有什么事吗?我妈妈今天给西比尔打过电话,她说你打电话找过我。”
“我想和你谈谈。”
“真高兴你在想我。”
“你在哪里?”
“我们在三河市,在我爸的一个亲戚家,一个远房堂兄还是什么的。相信我,我宁愿和你在一起。”
“我打给你是要约你下周来吃晚餐,我想让你见见我父母。”
“好啊,挑一个你方便的晚上吧。”
我们选了星期三。索尔说就这么说定了,他下班后会直接过来的。
我本来打算等我们进一步了解彼此后再邀他来吃饭的,但是我妈一旦有了计划,谁也拗不过她。
在他赴约前的日子里,我发现我常常以他的角度来观察我们家,然后努力让自己不要气馁。我大部分朋友都住在工人阶级聚居区,房子都类似。要是某个朋友发现我不在街上玩,就会直接来按我家门铃看我在不在。我们几乎从不邀请朋友到屋内玩。家从来都是睡觉和吃饭的场所,父母都希望孩子们不上学时,在外面玩到街灯亮起再回家。
我们一家省吃俭用地生活,除了我们兄妹俩都没有自行车外,从没觉得缺少什么重要的东西。我偶尔会羡慕朋友有新玩具,但是也会很快忘记,因为我们大部分人都没有新玩具。我爸唯一奢侈的行为是每年夏天带我们去缅因州的老兰花海滩度假两周。到了高中,钱对我来说变得更重要了。我没有零花钱,那个时候也没人请得起保姆。有时我真希望我爸能有一份更好的工作,而不是给一家廉价商店打工,但是这也有一个好处。他在周末时会雇我去给没上班的员工代班。这样我就赚到了足够多的钱,能够去买少女们在憧憬男生和约会时所需要的一切。有个周末我整整工作了14个小时,赚了九美元。发财了!
由于担心索尔对我家的看法,我决定把房子里每样东西都弄到完美无瑕。客厅的地毯就是最大的问题。我不禁想,我的运气还真好,偏偏和一个地毯专家在交往。落地收音机前的地毯被磨破了,爸爸椅子旁边的位置也有个可见的咖啡渍,而客人从门厅进来的位置,则因为多年的人来人往而褪色了。于是我摆了个跪垫到收音机前,放了本爸爸的《麦克林杂志》在咖啡污点上,轻松地解决了问题。但是门厅入口处的部分,不论我用肥皂和热水怎么用力擦洗,它都不配合。看到我这样,妈妈告诉我不必担心:“我保证索尔甚至都不会注意到。要是他真不讲礼貌地挑剔起来,我会告诉他,我们不够阔气,买不起他父亲店里的地毯。”
不过至少它盖住了油地毡,天长日久的,丑陋的暗色木纹上已经磨损出了点点白斑。
聚餐那天晚上,我放学回家就发现索尔已经在我家厨房里了——还围着围裙。他在帮我妈妈准备晚餐。他在水池边削胡萝卜,还给我妈妈讲他们店里顾客的事情来讨她开心。看到滴水板上小小的一堆胡萝卜,我猜他早就到了,已经讨好我妈妈好一会儿了。他边说边摇着胡萝卜来配合他的观点,配着那身粉色花边围裙,看上去真是很滑稽。谁不会被这样的他吸引呢?我知道妈妈很高兴有他的陪伴——比起一个人孤单单地为客户做衣服,这个转变相当受到她的欢迎。
“我都不知道你还请了个帮厨啊,”我对妈妈说,“他不适合粉色。”
妈妈在炉子旁抬起头:“我说了要去找另一件,但是他不听。”
“我是来干活的,又不是走秀的。”他说。
“贝卡,索尔跟你说过他有个叔叔在蒙特利尔开了一家时装设计公司吗?他答应带我去参观一次。”
“你妈妈把她的烹饪秘诀教给我了,这是我能给予的最轻的回报了。今晚过后,我就会煮鸡蛋了!来根胡萝卜吗?”
我真想拥抱他,但我是永远都不会在妈妈面前这么做的。“我不影响你们的烹饪教学了。”
“今天的烹饪班结束了,”妈妈说着,过来亲了我一下,“索尔,把你的围裙给我吧,你们俩都去客厅休息吧。”
索尔把围裙穿过头部脱下,然后理了理额前的头发。
“去吧,剩下的我来做,你爸爸还有20分钟才到家。”
他双手从后面推着我的腰,带着我穿过餐厅,来到一张桌子前面。桌子正中间的花瓶中插满菊花、景天和紫苑花。“看到索尔送我的花了吗?”妈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你可不是个伪君子嘛!”我调侃他。然后身体向前靠过去,亲了他的嘴唇,然后又额外碰了碰他的耳朵。我坐到妈妈听收音机时用的椅子上。索尔把我经过深思熟虑后放到收音机前的跪垫拖了过来。
“今天学校怎么样?”
我告诉他我已经筋疲力尽了。“经济学课真是太冗长了,永远都是投资收益。”我吐了吐舌头,就好像吃了什么酸东西一样。这会儿和他单独待在一起,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邋遢,需要去洗个澡。他为什么要来这么早?我状态真的不佳,但是只要给我半小时肯定可以整理好。索尔怎么一点儿也不懂女人呢?
他把我的腿放到他的膝盖上,温柔地脱掉我的鞋子。我本能地缩回脚,担心经过一天的活动后它们会发出异味,但是索尔抓住了它们。他的拇指按住我的脚底,我深深地呼吸着,根本不敢睁开眼睛。
“水晶鞋会合适吗?”我问道,感觉到他在用指关节给我揉着脚背。
“我们会让它合适的。”
我本想去换套衣服、梳洗梳洗再吃饭的,但是反而更深地陷坐进椅子里,虚弱得都站不起来了,睡眠不足和欲望让我头晕目眩。
听见爸爸到门口了,索尔站了起来。虽然索尔什么也没做错,但我爸可能就不这么看了。他们握了手,然后开始了男人们初次见面时那一套索然无味的客套话。我趁机逃到楼上。我换衣服时,听到他们在门厅里谈笑风生,然后又进了客厅。我很高兴他们能如此合拍,我也有点迫不及待了,想知道我到底错过了什么。
下楼后,我听到他们正在讨论我爸最喜欢的话题——电视机。于是我去厨房帮妈妈把食物装到款待重要客人时才使用的瓷器里。“你爸是不是在说在市区开电视机门市部的事?”她问。“他从来没有找过生意伙伴。”她摇了摇头,“他不会坚持到底的。”
我什么也没说,不想在索尔面前引发一场争吵。
祷告后,我们把盘子递给爸爸,但是他还在继续大谈他对电视机未来的畅想,专注于其中的点点细节,甚至忘了吃东西。“去年夏天,我去多伦多参加了伍尔沃斯公司的经理会议。我们住的酒店在大堂旁边的休息室里摆了台电视机,我看了一个从布法罗电视塔途经安大略湖发送过来的节目。你们想象一下!”
“迈克尔,吃饭吧。”
“哦,对了。嗯,这是第二件大事!我试图说服一些朋友投资一个卖电视机的商店,很可惜他们并不感兴趣。他们说这就是美国一时流行的时尚罢了。”
我深知这对我妈来说是敏感话题,于是就打断了他们,提醒他们索尔和罗伯特都上过麦吉尔大学。我妈总是对认识罗伯特的人满怀亲切感,我都不知道索尔得爆多少我哥的料才能扭转刚刚的话题。
妈妈上甜点时,爸爸转向索尔,问道:“你学的什么专业?”
“工商管理,主修的是市场营销。”
“那是什么学位?”
索尔犹豫了一下:“理学学士。”我抬眼看到他不自在地在椅子上挪动着。“我没有毕业,大三读到一半的时候我爸就让我去他的公司工作了。”
“真可惜啊,”妈妈边倒咖啡边感叹,“你能在业余时间完成学业吗?”
索尔说等新年后店里不忙了,就会开始准备这件事。“但是首先我得拿到驾照。”
晚餐后不久他就回去了。送他至门口时,他说他会打电话过来商量周末约会的事情。“我很想尽快见到你,但是又怕耽误你的学习。”他吻了我,“真讨厌等这么久。”
他坐出租车走后,我们三个就收拾了餐桌,洗好了碟盘。
“多好的年轻人啊,”妈妈说,“他真是个讨人喜欢的人,你觉得呢,迈克尔?”
“他将会在销售方面大有作为的。买地毯的事情是女人们决定的,你不能否认他给人留下的印象很好。”
“给我送花这件事也很体贴。”
我边洗烤盘,边翻了翻白眼。这又是什么?索尔支持者俱乐部?“妈,你把屋里每个盆盆罐罐都用来做这顿晚餐了吗?”
爸爸对索尔印象很好,对此我并不意外。和大多数移民一样,他深知成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金钱是开启许多大门的钥匙。但是如果一个男人没钱的话,那么他最好要有出众的能力。
外形上,我爸是一个引人注目的人。作为伍尔沃斯公司的一位经理,他总是穿着保守的三件套西装,但总是会戴一条稍微艳丽点的领带,并在胸袋里塞一条同款手帕。他看上去不止六尺一高,因为他总是站得笔直,而且不像一些个子高的男人那样略有点儿驼背。他走路时,关节有时候会发出咯咯声,特别是长久静坐后。这个咯咯声对胡作非为的孩子来说是一个信号,警告孩子爸爸已经近在眼前了。
他的一头黑发笔直而浓密,我遇到索尔那年,他的两鬓已经开始染上灰白了。这种发型在50年代早就不流行了,但却使他显得气质非凡,让我想起在音乐课播放的影片上看到的肖邦或舒曼的照片。他拥有一双浅棕色的温柔眼睛,就像索尔一样。但是他常常露出一种审时度势的目光,仿佛在寻找一个能让他发大财的机会。很可惜,他从没获得梦想中的成功。这有部分是因为他对阅读的热爱。虽然我会永远感激他对我循序渐进的引导,让我也爱上了阅读,但是正由于此,我觉得他不可能为了全神贯注于他的商业想法,而放弃阅读时间。他是一个有前瞻性并且怀揣梦想的人,但是仅仅只有梦想并不能实现梦想。
那晚,我爸探头进我的房间说:“我喜欢索尔这个人,他稳健而踏实,和我之前的预期大为不同。”
“我很高兴,就知道你肯定会喜欢他的。”
他敲了两声房门表示他没有其他事了,然后微笑着说:“我就不打扰你学习了。”然后就关上了门。
我望向窗外的一片漆黑,其间唯有我自己的影子。那个丽贝卡也看着我,她脸上的喜色是我从未见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