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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断鸿零雁记(2)

十一

余病四昼夜,始臻勿药。余母及姨氏举家,喜形于色。时为三月三日,天气清新,余就窗次卷帘外盼,山光照眼,花鸟怡魂,心乃滋适。忽念一事,盖余连日晨醒,即觉清芬通余鼻观;以榻畔紫檀几上,必易鲜花一束,插胆瓶中,奕奕有光,花心犹带露滴。今晨忽见一翡翠襟针,遣于几下,方悉其为彼姝之物;花固美人之贻也。余又顿忆前日似与玉人曾相识者,因余先在罗弼女士斋中,所见德意志画伯阿陀辅手缋《沙浮遗影》,与彼姝无少差别耳。方凝伫间,忽注目纱帘之下,陈设甚雅。有云石案作鹅卵形,上置鉴屏,银盒,笔砚,绛罗,一尘不着。旁有袖木书匮,状若鸽笼,藏书颇富。余检之,均汉土古籍也。迨余回视左壁,复有小几,上置雁柱鸣筝,似尚有余音绕诸弦上。此时余始惊审此楼为彼姝妆阁,又心仪彼姝学邃,且翛然出尘,如藐姑仙子。

斯时余正觉心中如有所念,移时,又怃然若失。忽见余母登楼,手中将春衣二袭属余曰:“三郎,今兹寒威已退,尔试易此衣。”

余将衣接下,遂伴余母坐于蓝缎弹簧长椅之上。余母视余作慈祥之色,旋以手案余额问曰:“吾儿今晨何似?”

余曰:“儿无所苦,身略罢耳。阿娘以何日将余及妹宁家,余尚未面阿姊也。”

余母曰:“何时均可。吾初意俟尔病瘳即行,但若姨昨夕,苦苦留吾母子勿遽去。今晨已函报尔姊。盖若姨有切心之事,与我相量。苟尔居此舒泰,吾一时固无归意。尔知吾年已垂暮,生平亲属咸老,势必疏远,安能如盛年时,往来无绝?吾今举目四顾,唯与若姨形影相吊耳。且若姨见尔,中心怡悦靡极,则尔住此,一若在家中可也。吾知尔性耽幽寂,居此楼最适。此楼向为静子所居,前日尔来,始移于楼下,与尔妹同室。三郎,尔居此,意若弗适者,尽可语我。”

余曰:“敬遵娘言。阿姨屋外风物固佳,小住,于儿心滋乐也。”

此时侍者传言,晨餐已备,余母欣然趣余更衣下楼御膳。余既随母氏至食堂,即鞠躬致谢阿姨厚遇之恩。姨氏以面迎余,欣欢万状,引首顾彼姝曰:“托天之庇,三郎无恙矣。静子,尔趋前为三郎道晨安。”

瞬息,即见玉人翩若惊鸿,至余前,肃然为礼。而此际玉人密发虚鬟,丰姿愈见娟媚。余不敢回眸正视,唯心绪飘然,如风吹落叶,不知何所止。

余兄妹随阿娘羁旅姨氏家中,不啻置身天苑。姨氏固最怜余,余唯凡百恭谨,以奉阿姨阿母欢颜,自觉娱悦匪极。苟心有枨触,即倚树临流,或以书自遣。顾椟中所藏多宋人理学之书,外有梵章及驴文数种,已为虫蚀,不可辨析,俱唐本也。复次有汉译《婆罗多》及《罗摩延》二书,乃长篇叙事诗。二书汉土已失传矣,唯于《华严经》中偶述其名称,谓出自马鸣菩萨;今印度学人哆氏之英译《摩诃婆罗多族大战篇》,即其一也。

十二

一时雁影横空,蝉声四彻。余垂首环行于姨氏庭苑鱼塘堤畔,盈眸廓落,沦漪冷然。余默念晨间,余母言明朝将余兄妹遄归,则此地白云红树,不无恋恋于怀。忽有风声过余耳,瑟瑟作响。余乃仰空,但见宿叶脱柯,萧萧下堕,心始耸然知清秋亦垂尽矣。遂不觉中怀惘惘,一若重愁在抱。想余母此时已屏挡行具,方思进退闲之轩,一看弱妹。步至石阑桥上,忽闻衣裙窸窣之声。少选,香风四溢,陡见玉人靓妆,仙仙飘举而来,去余仅数武;一回青盼,徐徐与余眸相属矣。余即肃然鞠躬致敬。尔时玉人双颊虽頳,然不若前此之羞涩,至于无地自容也。余少嘱,觉玉人似欲言而未言,余愈踧踖,进退不知所可,唯有俯首视地。久久,忽残菊上有物,映余眼帘。飘飘然如粉蝶,行将逾篱落而去。余趋前以手捉之,方知为蝉翼轻纱,落自玉人头上者。斯时余欲掷之于地,又思于礼微悖,遂将返玉人。玉人知旨,立即双手进接,以慧目迎余,且羞且发娇柔之声曰:“多谢三郎见助。”

此为余第一次见玉人启其唇樱,贻余诚款,故余胶胶不知作何词以对。但见玉人口窝动处,又使沙浮复生,亦无此庄艳。此时令人真个消魂矣!

玉人寻复俯其颈,吐婉妙之音,微微言曰:“三郎日来安乎?逗子气候温和,吾甚思造府奉谒,但阿母事集,恐岁内未能抽身耳。是间比逗子清严幽澈则一,唯气候悬绝,盖深山也。唐人咏罗浮诗云:

游人莫着单衣去 六月飞云带雪寒

吾思此语移用于此,颇觉亲切有味,未知三郎以吾言有当不?”

余聆玉人词旨,心乃奇骇,唯唯不能作答,久乃恭谨言曰:“谢阿姊分神及我。果阿姊见枉寒舍,俾稚弟朝夕得侍左右,垂纶于荒村寒牖,幸何如之!否则寒舍东西诗集不少,亦可挑灯披卷,阿姊得毋嫌软尘溷人?敢问阿姊喜诵谁家诗句耶?”

玉人低首凝思,旋即星眸属我,辗然答曰:“感篆三郎盛意。所问爱读何诗,诚为笑话;须知吾固未尝学也。三郎即不以吾为渎,敢不出吾肝膈以告?且幸三郎有以教我。”遂累累如贯珠言曰:“从来好读陈后山诗,亦爱陆放翁,惟是故国西风,泪痕满纸,令人心恻耳。比来读《庄子》及之《陶诗》,颇自觉徜徉世外,可见此关于性情之学不少。三郎观吾书椟所藏多理学家言,此书均明之遗臣朱舜水先生所赠吾远祖安积公者。盖安积公彼时参与德川政事,执弟子礼以侍朱公,故吾家世受朱公之赐。吾家藏此书帙,已历二百三十余年矣。”此语一发,余更愕然张目注视玉人。

玉人续曰:“吾婴年闻先君道朱公遗事,至今历历不忘,吾今复述三郎听之。”于是长喟一声,即愀然曰:“朱公以崇祯十七年,即吾国正保元年,正值胡人猖披之际,孑身数航长崎,欲作秦庭七日之哭,竟不果其志。迨万治三年,而明社覆矣。朱公以亡国遗民,耻食二朝之粟,遂流寓长崎,以其地与平户郑成功诞生处近也。后德川氏闻之,遣水户儒臣,聘为宾师,尤殚礼遇。公遂传崎,以其地与平户郑成功诞生处近也。后德川氏闻之,遣水户儒臣,聘为宾师,尤殚礼遇。公遂传王阳明学于吾国土,公与阳明固是同乡也。至今朱公遗墓,尚存茨城县久慈郡瑞龙山上;容日当导三郎,一往奠之,以慰亡国忠魂。三郎其有意乎?又闻公酷爱樱花,今江户小石川后乐园中,犹留朱公遗爱;此园系朱公亲手经营者。朱公以天和二年春辞世,享寿八十有三。公目清人?然人面,疾之如仇。平日操日语至精,然当易箦之际,公所言悉用汉语;故无人能聆其临终垂训,不亦大可哀耶?”

玉人言已,仰空而欷,余亦凄然。二人伫立无语,但闻风声萧瑟,忽有红叶一片,敲玉人肩上。玉人蹙其双蛾,状似弗惬,因俯首低声曰:“三郎,明朝行耶?故弗久留?吾自先君见背,旧学抛荒已久。三郎在,吾可执书问难。三郎如不以弱质见弃,则吾虽凋零,可无憾矣。”

余不待其言之毕,双颊大頳,俯首至臆;欲贡诚款,又不工于词。久乃嗫嚅言曰:“阿母言明日归耳。阿姊恳恳如此,滋可感也。”

时余妹亦出自廊间,且行且呼曰:“阿姊不观吾袷衣已带耶,晚餐将备,曷入食堂乎?”

玉人让余先行,即信步随吾而入。是夕餐事丰美,逾于常日,顾余确不审为何味。饭罢,枯坐楼头,兀思余今日始见玉人天真呈露,且殖学滋深,匪但容仪佳也。即监守天阍之乌舍仙子,亦不能逾是人矣!思至此,忽尔昂首见月明星稀,因诵忆翁诗曰:

千岩万壑无人迹 独自飞行明月中

心为廓然。对月凝思。久久,回顾银烛已跋,更深矣,遂解衣就寝;复喟然叹曰:“今夕月华如水,安知明夕不黑云叆叇耶?”

余词未毕,果闻雷声隐隐,似发于芙蓉塘外,因亦戚戚无已。寻复叹曰:“云耶,电耶,雨耶,雪耶,实一物也,不过因热度之异而变耳。多谢天公,幸勿以柔丝缚我!”

明日,晨餐甫竟,余母命余易旅行之衣,且言姨氏亦携静子偕行。余闻言喜甚,谓可免黯然魂消之感。余等既登车室,玻璃窗上,霜痕犹在。余母及姨氏,指麾云树,心旷神怡。瞬息,闻天风海涛之声,不觉抵吾家矣,自是日以来,余循陔之余,静子亦彼此常见,但不久谭,莞尔示敬而已。

一日,细雨廉纤,余方伴余母倚阑观海,忽微微有叩镮声;少选,侍者持一邮筒,跪上余母。余母发函申纸,少需,观竟,属余言曰:“三郎,此尔姊来椾也,言明日莅此;适逢夫子以明日赴京都,才能分身一来省我云。此子亦大可怜。”言至此,微喟,续曰:“谚云‘养女徒劳’,不其然乎?女子一嫔夫家,必置其亲于脑后,即每逢佳节,思一见女面,亦非易易。此虽因中馈繁杂,然亦天下女子之心,固多忘所自也。昔有贫女嫁数年,夫婿致富。女之父母,私心欣幸,方谓两口可以无饥矣。谁料不数日,女差人将其旧服悉还父母,且传语曰,‘好女不着嫁时衣’,意讽嫁时奁具薄也。世人心理如是,安得不江河日下耶?”

余母言已,即将吾姊来书置棹上,以慈祥之色回顾余曰:“三郎,晨来毋寒乎?吾觉凉生两臂。”

余即答曰:“否。”

余母遂徐徐诏余曰:“三郎,坐。”

余即坐。余母问曰:“三郎,尔视静子何如人耶?”

余曰:“慧秀孤标,好女子也。”

余母尔时舒适不可状,旋曰:“诚然,诚然,吾亦极爱静子和婉有仪。母今有言,关白于尔,尔听之:三郎,吾决纳静子为三郎妇矣。静子长于尔二岁,在理吾不应尔。然吾仔细回环,的确更无佳耦逾是人者。顾静子父母不全,按例须招赘,始可袭父遗荫;然吾固可与若姨合居,此实天缘巧凑。若姨一切部署已定,俟明岁开春时成礼,破夏吾亦迁居箱根。兹事以情理而论,即若姨必婿吾三郎,中怀方释。盖若姨为托孤之人,今静子年事已及,无时不系之怀抱。顾连岁以来,求婚者虽众,若姨都不之顾。若姨之意,非关门地,第以世人良莠不齐,人心不古,苟静子不得贤夫子而侍,则若姨将何以自对?今得婿三郎,若姨重肩卸矣。”

余母言至此,凄然欲哭曰:“三郎,老母一生寥寂,今行将见尔庆成嘉礼,即吾与若姨晚景,亦堪告慰。后此但托天命,吾知上苍必予尔两小福慧双修。”

余母方絮絮发言,余心房突突而跳。当余母言讫,余夷犹不敢遽答。正思将前此所历,径白余母;继又恐滋慈母之戚,非人子之道。心念良久,蕴泪于眶,微微言曰:“儿今有言奉于慈母听纳,盖儿已决心……”

余母急曰:“何谓?”

余曰:“儿终身不娶耳。”

余母闻言极骇,起立张目注余曰:“乌,是何言也!尔何所见而为此言?抑尔固执拗若是?此语真令余不解。尔年弱冠不娶,人其谓我何?若姨爱尔,不徒然耶?尔澄心思之,此语胡可使若姨听之者?矧静子恒为吾言,舍三郎无属意之人。尔前次恹恹病卧姨家,汤药均静子亲自煎调。怀诚已久,尚不知尔今竟岸然作是言也!”

余母言至末句,声愈严峻。余即饮涕言曰:“慈母谛听。儿抚心自问,固爱静子,无异骨肉;且深敬其为人,想静子亦必心知之。儿今兹恝然出是言者,亦非敢抗挠慈母及阿姨之命,此实出诸不得已之苦衷,望慈母恕儿稚昧。”

余母凄然不余答,久乃哀咽言曰:“三郎,尔当善体吾意。吾钟漏且歇,但望尔与静子早成眷属,则吾虽入土,犹含笑矣。”

十三

余听母言,泪如瀑泻,中心自咎,诚不应逆堂上之命,致老母出此伤心之言,此景奚堪?余皇然少间,遽跪余母膝前,婉慰余母曰:“阿娘恕儿。儿诚不孝,儿罪重矣!后此唯有谨遵慈命。儿固不经事者,但望阿娘见恕耳。”

余母徐徐收泪,漫声应曰:“孺子当听吾言为是。古云,‘不信老人言,后悔将何及’。矧吾儿终身大事,老母安得不深思详察耶?当知娘心无一刻不为儿计也。即尔姊在家时,苟不从吾言,吾亦面加叱责而不姑息。今既归人,万事吾可不必过问。须知女心固外向,吾又何言?若静子则不然。彼姝性情娴穆,且有夙慧,最称吾怀;尔切勿以传粉涂脂之流目之可耳。”

余母尚欲有言,适侍女跪白余母曰:“浴室诸事已备,此时刚十句钟也。”言毕,即去。

余母颜色开霁,抚余肩曰:“三郎,娘今当下楼检点冬衣,十一时方暇。尔去就浴。”

余此时知已宽慈母之忧,不禁怡然自得。仰视天际游丝,缓缓移去,雨亦遽止,余起易衣下楼就浴。

余浴毕,登楼面海,兀坐久之;则又云愁海思,袭余而来。当余今日,慨然许彼姝于吾母之时,明知此言一发,后此有无穷忧患;正如此海潮之声,续续而至,无有尽时。然思若不尔者,又将何以慰吾老母?事至于此,今但焉置吾身?只好权顺老母之意,容日婉言劝慰余母,或可收回成命。如老母坚不见许,则历举隐衷,或卒能谅余为空门中人,未应蓄内。余抚心自问,固非忍人忘彼姝也。继余又思日俗真宗,固许带妻,且于刹中行结婚礼式,一效景教然者。若吾母以此为言,吾又将何言说答余慈母耶?余反复思维,不可自聊;又闻山后凄风号林,余不觉惴惴其憟。因念佛言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无我者。嗟乎,望吾慈母,切勿驱儿作哑羊可耳!

十四

越日,余姊果来,见余不多言,但亦劝余曰:“吾弟随时随地,须听母言。凡事毋以盛气自用,则人情世故,思过半矣。至尔谓终身不娶,自以为高,此直村竖恒态,适足笑煞人耳!三郎,尔后此须谨志吾言,勿贻人笑柄也。”

余唯唯而退。余自是以来,焦悚万状,定省晨昏,辄不久坐。尽日惴惴然,唯恐余母重提意向。余母每面余时,欢欣无已,似曾不理余心有闲愁万种。一日,余方在斋中下笔作画,用宣愁绪。既绘怒涛激石状,复次画远海波纹,已而作一沙鸥斜身堕寒烟而没。忽微闻叩镮声,继知吾妹,推扉言曰:“阿兄胡不出外游玩?”

余即回顾,忽尔见静子作斜红绕脸之妆,携余妹之手,伫立门外,见余即鞠躬与余为礼。余遂言曰:“请阿姊进斋中小坐,今吾画已竟,无他事也。”

余言既毕,余妹强牵静子,径至余侧。静子注观余案上之画;少选,莞尔顾余言曰:“三郎幸恕唐突。昔董原写江南山,李唐写中州山,李思训写海外山,米元晖写南徐山,马远,夏圭写钱塘山,黄子久写海虞山,赵吴兴写霅苕山;今吾三郎得毋写厓山耶?一胡使人见则翛然如置身清古之域,此诚快心洞目之观也。”

言已,将画还余。余受之,言曰:“吾画笔久废,今兴至作此,不图阿姊称誉过当,徒令人增惭惕耳。”

静子复微哂言曰:“三郎,余非作客气之言也。试思今之画者,但贵形似,取悦市侩,实则宁达画之理趣哉?昔人谓画水能终夜有声,余今观三郎此画,果证得其言不谬。三郎此幅,较诸近代名手,固有瓦砾明珠之别,又岂待余之多言也。”

余倾听其言,心念世宁有如此慧颖者。因退立其后,略举目视之,鬓发腻理,纤秾中度。余暗自叹曰:“真旷劫难逢者也。”

忽而静子回盼,赧赧然曰:“三郎,此画能见媵否?三郎或不以余求在礼为背否?余观此景沧茫古逸,故爱之甚挚。今兹发问,度三郎能谅我耳。”

余即答曰:“岂敢,岂敢,此画固不值阿姊一粲。吾意阿姊固精通绘事者,望阿姊毋吝教诲,作我良师,不宁佳乎?”

静子瑟缩垂其双睫,以柔荑之手,理其罗带之端,言曰:“非然也。昔日虽偶习之,然一无所成,今唯行箧所藏《花燕》一幅而已。”

余曰:“请问云何《花燕》?”

静子曰:“吾家园池,当荷花盛开时,每夜有紫燕无算,巢荷花中,花尽犹不去。余感其情性,命之曰‘花燕’,爰为之图。三郎,今容我检之来,第恐贻笑大方耳。”

余鞠躬对曰:“请阿姊速将来,弟亟欲拜观。”

静子不待余言之毕,即移步鞠躬而去,轻振其袖,熏香扑人。余遂留余妹问之曰:“何不闻阿母阿姊声音,抑外出耶?”

余妹答曰:“然,阿姊约阿姨阿母俱出,谓往叶山观千贯松,兼有他事,顺道谒淡岛神社。已属厨娘,今日午膳在十二句半钟,并嘱吾语阿兄也。”

余曰:“妹曷未同往?”

妹曰:“不,静姊不往,故我亦不愿往。”

余顾余妹手中携有书籍,即诘之曰:“何书?”

妹曰:“此波弥尼八部书也。”

余曰:“此为《梵文典》,吾妹习此乎?”

妹曰:“静姊每日授余诵也,顾初学殊艰,久之渐觉醰醰有味。其句度雅丽,迥非独逸,法兰西,英吉利所可同日而语。”

余曰:“然则静姊固究心三斯克列多文久矣。”

妹曰:“静姊平素喜谈佛理,以是因缘,好涉猎梵章。尝语妹云,‘佛教虽斥声论,然《楞伽瑜伽》所说五法,曰相,曰名,曰分别,曰正智,曰真如,与波弥尼派相近。《楞严》后出,依于耳根圆通,有声论宣明之语。是佛教亦取声论,特形式相异耳。’”

余听毕,正色语余妹曰:“善哉,静姊果超凡入圣矣。吾妹谨随之学毋怠。”

十五

余语吾妹既讫,私心叹曰:“静子慧骨天生,一时无两,宁不令人畏敬?惜乎,吾固勿能长侍秋波也!”

已而静子盈盈至矣。静子手持续绢一帧,至余前;余肃然起立,接而观之。莲池之畔,环以垂杨修竹,固是姨家风物,有女郎兀立,风采盎然,碧罗为衣,颇得吴带当风之致。女郎挽文金高髷,即汉制飞仙髻也。俯观花燕。且自看妆映,翛然有出尘之姿,飘飘有凌雪之概。余赞叹曰:“美哉伊人,奚啻真真者?”

静子闻言,转目盼余,兼视余妹,莞尔言曰:“究又奚能与三郎之言相副耶?且三郎安可以外貌取人,亦觇其中藏如何耳。画中人外观,似弈弈动人,第不能言,三郎何从念其中心着何颜色者?”

余置其言弗答,续曰:“画笔秀逸无伦,固是仙品。余生平博览丹青之士,咸弗能逮。嗟乎,衣钵尘土久,吾尚何言?今且据行云流水之描,的是吾姊戛戛独造,使余叹观止矣。阿姊端为吾师,吾何幸哉!”

静子此时,羞不能答,俯首须臾,委婉言曰:“三郎,胡为而作如是言?令浅尝者无地自容。但愿三郎将今日之画见赐,俾为临本,兼作永永纪念,以画中意况,亦与余身世吻合。迹君心情,宁谓非然者?”

余曰:“余久不复属意于画,盖已江郎才尽。阿姊自是才调过人,固应使我北面红妆,云何谓我妄言?”

静子含羞不余答。余亦无言,但双手擎余画戏之,且无心而言曰:“敬乞吾畏友哂存,聊申稚弟倾服之诚,非敢言画也。”

静子欣然曰:“三郎此言,适足以彰大作之益可贵耳。”言已,即平铺袖角,端承余画,以温厚之词答曰:“敬谢三郎。三郎无庸以畏友外我。今得此画,朝夕对之,不敢忘锡画人也。”

是夕,微月已生西海,水波不兴,余乃负杖出门,随步所之,遇渔翁,相与闲话,迄翁收拾垂纶,余亦转身归去。时夜静风严,余四顾,舍海曲残月而外,别无所睹。及去余家仅丈许,瞥见有人悄立海边孤石之旁,静观海面,余谛瞩倩影亭亭,知为静子,遂前叩之曰:“立者其吾阿姊乎?”

静子闻余声,却至欣悦,急回首应曰:“三郎,归何晏?独不避海风耶?吾迟三郎于此久矣。三郎出时可曾加衣否?向晚气候,不比日间,恐非三郎所胜,不能使人无戚戚于中。三郎善自珍摄,寒威滋可畏也。”

余即答曰:“感谢吾姊关垂。天寒夜寂,敬问吾姊于此,沉沉何思?女弟胡未奉侍左右?”

静子则柔声答曰:“区区弱质,奚云惜者?今余方自家中来,姨母,令姊,令妹,及阿母,咸集厨下制瓜团粉果,独余偷闲来此,奉候三郎。三郎归,吾心至适。”

余重谢之曰:“深感阿姊厚意见待,愧弗克当。望阿姊次回,毋冒夜以伫我。吾姊恩意,特恐下走不称消受耳。”

余言毕,举步欲先入门,静子趣前娇而扶将曰:“三郎且住。三郎悦我请问数言乎?”

余曰:“何哉,姊胡为客气乃尔?阿姊欲有下问,稚弟固无不愿奉白者也。”

静子踌躇少问,乃出细腻之词,第一问曰:“三郎,迟来相见,颇带幽忧之色,是何故者?是不能令人无郁拂。今愿窃有请耳。”

余此时心知警兆,兀立不语。静子第二问曰:“三郎可知今日阿母邀姨母同令姊,往礼淡岛明神,何因也?吾思三郎必未之审。”

余闻语茫然,瞠不能答,旋曰:“果如阿姊言,未之悉也。”

静子低声而言,其词断续不可辨,似曰:“三郎鉴之,总为君与区区不肖耳。”

十六

余胸震震然,知彼美言中之骨也。余正怔忡间,转身稍离静子所立处,故作漫声指海面而言曰:“吾姊试谛望海心黑影,似是鱼舸经此,然耶?否耶?”

静子垂头弗余答;少选,复步近余胸前,双波略注余面。余在月色溟蒙之下,凝神静观其脸,横云斜月,殊胜端丽。此际万籁都寂,余心不自镇;既而昂首瞩天,则又乌云瀰布,只余残星数点,空摇明灭。余不觉自语曰:“吁,此非人间世耶?今夕吾何为置身如是景域中也?”

余言甫竟,似有一缕吴绵,轻温而贴余掌。视之,则静子一手牵余,一手扶彼枯石而坐。余即立其膝畔,而不可自脱也。久之,静子发清响之音,如怨如诉曰:“我且问三郎,先是姨母,曾否有言关白三郎乎?”

余此际神经已无所主,几于膝摇而牙齿相击,垂头不敢睇视。心中默念,情网已张,插翼难飞,此其时矣。

但闻静子连复问曰:“三郎乎,果阿姨作何语?三郎宁勿审于世情者;抑三郎心知之,故弗肯言。何见弃之深耶?余日来见三郎愀然不欢,因亦不能无渎问耳。”

余乃力制惊悸之状,嗫嚅言曰:“阿姨向无言说;虽有,亦已依稀不可省记。”

余言甫发,忽觉静子筋脉跃动,骤松其柔荑之掌。余知其心固中吾言而愕然耳。余正思言以他事,忽尔悲风自海面吹来,乃至山岭,出林薄而去。余方凝伫间,静子四顾皇然,即襟间出一温香岁帕,填余掌中,立而言曰:“三郎,珍重。此中有绣角梨花笺,吾婴年随阿母挑绣而成,谨以奉赠,聊报今晨杰作。君其纳之。此闲花草,宁足云贡,三郎其亦知吾心耳!”

余乍闻是语,无以为计。自念拒之于心良有弗忍;受之则睹物思人,宁可力行正照,直证无生耶?余反复思维,不知所可。静子故欲有言,余陡闻阴风怒号,声振十方,巨浪触石,惨然如破军之声。静子自将笺帕袭之,谨纳余胸间;既讫,遽握余臂,以腮熨之,嘤嘤欲泣曰:“三郎受此勿戚,愿苍苍者祐吾三郎无恙。今吾两人同归,朝母氏也。”余呆立无言,唯觉胸间趯趯而跃。静子娇不自胜,掺余徐行。及抵斋中,稍觉清爽,然心绪纷乱,废弃一切。此夜今时,因悟使不析吾五漏之躯,以还父母,又那能越此情关,离诸忧怖耶?

十七

翌朝,天色清朗,惟气候遽寒,盖冬深矣。余母晨起,即部署厨娘,出餺饦,又陈备饮食之需。既而齐聚膳厅中,欢声腾彻,余始知姊氏今日归去。静子此际作魏代晓霞妆,余发散垂右肩,束以(左毛右两)带,迥绝时世之装;靦覥与余为礼,益增其冷艳也。余既近罏联坐,中心滋耿耿,以昨夕款语海边之时,余未以实对彼姝故耳。已而姊氏辞行,余见静子拖百褶长裙,手携余妹送姊氏出门。余步跟其后,行至甬道中,余母在旁,命余亦随送阿姊。

静子闻命,欣然即转身为余上冠杖。余曰:“谨谢阿姊,待我周浃。”

余等齐行,送至驿上,展軨车发,遂与余姊别。归途唯静子及余兄妹三人而已。静子缓缓移步,远远见农人治田事,因出其纤指示余,顺口吟曰:

采菱辛苦废犂锄 血指流丹鬼质枯

无力买田聊种水 近来湖面亦收租

“三郎,此非范石湖之诗欤?在宋已然,无怪吾国今日赋税之繁且重,吾为村人生无限悲感耳。”

静子言毕,微喟,须臾忽绛其颊,盼余问曰:“三郎得毋劳顿?日来身心,亦无患耶?吾晨朝闻阿母传言,来周过已更三日,当挈令妹及余归箱根;未审于时三郎可肯重尘游屐否?”

余闻言,万念起落,不即答;转视静子,匿面于绫伞流苏之下,引慧目迎余,为状似甚羞涩。余曰:“如阿娘行,吾必随叩尊府。”

余言已,复回顾静子眉端,隐约见愁态。转瞬静子果蕴泪于眶,嘤然而呻曰:“吾晨来在膳厅中,见三郎胡乃作戚戚容?得毋玉体违和?敢希见告耳。苟吾三郎有何伤感,亦不妨掬心相示,幸毋见外也。”

余嚜嚜弗答。静子复微微言曰:“君其怒我乎?胡靳吾请。”

余停履抗声答曰:“心偶不适,亦自不识所以然。劳阿姊询及,惭惕何可言,万望阿姊饶我。”

余且行且思,赫然有触于心,弗可自持,因失声呼曰:“吁,吾滋愧悔于中,无解脱时矣!”

余此时泪随声下。静子虽闻余言,殆未得窥余命意所在,默不一语。继而容光惨悴,就胸次出丹霞之巾,授余揾泪,慰藉良殷,至于红泪沾襟。余暗惊曰:“吾两人如此,非寿征也!”

旁午始莅家庭,静子与余都弗进膳。

十八

余姊行后,忽忽又三日矣。此日大雪缤纷,余紧闭窗户,静坐思量,此时正余心与雪花交飞于茫茫天海间也。余思久之,遂起立徘徊,叹曰:“苍天,苍天,吾胡尽日怀抱百忧于中,不能自弭耶?学道无成,而生涯易尽,则后悔已迟耳。”

余谛念彼姝,抗心高远,固是大善知识;然以眼波决之,则又儿女情长,殊堪畏怖。使吾身此时为幽燕老将,固亦不能提刚刀慧剑,驱此婴婴宛宛者于漠北。吾前此归家,为吾慈母;奚事一逢彼姝,遽加余以尔许缠绵婉恋,累余虱身于情网之中,负己负人,无有是处耶?嗟乎,系于情者,难平尤怨,历古皆然。吾今胡能没溺家庭之恋,以闲愁自状哉?佛言:“佛子离佛数千里,当念佛戒。”吾今而后,当以持戒为基础,其庶几乎。余轮转思维,忽觉断惑证真,删除艳思,喜慰无极;决心归觅师傅,冀重重忏悔耳。第念此事决不可以禀白母氏,母氏知之,万不成行矣。

忽而余妹手托锦制瓶花人,语余曰:“阿兄,此妹手造慈溪派插花,阿兄月旦,其能有当否?”余无言,默视余妹,心忽恫楚,泪盈余睫;思欲语以离家之旨,又恐行不得也。迄吾妹去后,余心颤不已,返身掩面,成泪人矣。

此夕余愁绪复万叠如云,自思静子日来恹恹,已有病容。迹彼情词,又似有所顾虑;抑已洞悉吾隐衷,以我为太上忘情者欤?今既不以礼防为格,吾胡不亲过静子之室,叙白前因,或能宥我。且名姝深愫,又何可弃捐如是之速者?思已,整襟下楼,缓缓而行;及至廊际,闻琴声,心知此吾母八云琴,为静子所弹,以彼姝喜调《梅春》之曲也。至“夜迢迢,银台绛蜡,伴人垂泪”句,忽而双弦不谱,婴变滞而不延,似为泪珠沾湿。迄余音都杳,余已至窗前,屏立不动。乍闻余妹言曰:“阿姊,晨来所治针黹,亦已毕业未?”

静子太息答余妹曰:“吾欲为三郎制领结,顾累日未竟,吾乃真孺稚也。”

余既知余妹未睡,转身欲返,忽复闻静子凄声和泪,细诘余妹曰:“吾妹知阿兄连日,故因郁郁弗舒,恒露忧思之状耶?”

余妹答曰:“吾亦弗审其由。今日尚见阿兄独坐斋中,泪澘澘下,良匪无以?妹诚愕异,又弗敢以禀阿娘。吾姊何以教我慰阿兄耶?”

静子曰:“顾乃无术。惟待余等归期,吾妹努力助我,要阿兄同行,吾宁家,则必有以舒阿兄郁结。阿兄莅吾家,兼可与吾妹剧谈破寂,岂不大妙?不观阿兄面庞,近日十分消瘦,令人滋悢悢。今有一言相问吾妹,妹知阿母,阿姨,或阿姊,向有何语,吩咐阿兄否?”

余妹曰:“无所闻也。”

静子不语;久之,微呻曰:“抑吾有所开罪阿兄耶?余虽勿慧,曷遂相见则……”言至此,噫焉而止。复曰:“待明日,但乞三郎加示喻耳。”

静子言时,凄咽不复成声。余猛触彼美沛然至情,万绪悲凉,不禁欷歔泣下,乃归,和衣而寝。

十九

天将破晓,余忧思顿释,自谓觅得安心立命之所矣。盥漱既讫,于是就案搦管构思,怃然少间,力疾书数语于笺素云:——

静姊妆次,呜呼,吾与吾姊终古永决矣!余实三戒俱足之僧,永不容与女子共住者也。吾姊盛情殷渥,高义干云,吾非木石,云胡不感?然余固是水曜离胎,遭世有难言之恫,又胡忍以飘飖危苦之躯,扰吾姊此生哀乐耶?今兹手持寒锡,作远头陀矣。尘尘刹刹,会面无因;伏维吾姊,贷我残生,夫复何云?倏忽离家,未克另禀阿姨,阿母,幸吾姊慈悲哀愍,代白此心;并婉劝二老切勿悲念顽儿身世,以时强饭加衣,即所以怜儿也。幼弟三郎含泪顶礼。

书毕,即易急装,将笺暗纳于(左革右芒)骨细盒之内;盒为静子前日盛果媵余,余意行后,静子必能检盒得笺也。摒挡既毕,举目见壁上铜钟,锵锵七奏,一若催余就道者。此时阿母,阿姨,咸在寝室,为余妹理衣饰。静子与厨娘女侍,则在厨下,都弗余觉。余竟自辟棚潜行,行数武,余回顾,忽见静子亦匆匆踵至;绿鬓垂于耳际,知其还未栉掠,但仓皇呼曰:“三郎,侵晨安适?夜来积雪未消,不宜出行。且晨餐将备,曷稍待乎?”

余心为赫然,即脱冠致敬,恭谨以答曰:“近日疏慵特甚,忘却为阿姊道晨安,幸阿姊恕之。吾今日欲观白泷不动尊神,须趁雪未溶时往耳。敬乞阿姊勿以稚弟为念。”

静子趣近余前,愕然作声问曰:“三郎颜色,奚为乍变?得毋感冒?”言毕,出其腻洁之手,按余额角,复执余掌言曰:“果热度腾涌。三郎此行可止,请速归家,就榻安歇,待吾禀报阿母。”言时声颤欲嘶。

余即陈谢曰:“阿姊太过细心;余惟觉头部微晕,正思外出,吸取清气耳。望吾姊勿尼吾行。二小时后,余即宁家,可乎?”

静子以指掠其鬓丝,微叹不余答;久乃娇声言曰:“然则吾请侍三郎行耳。”

余急曰:“何敢重烦玉趾,余一个行道上,固无他虑。”

静子似弗释,含泪盼余喟然答曰:“否。粉身碎骨,以卫三郎,亦所不惜;况区区一行耶?望三郎莫累累见却,即幸甚矣。”

余更无词固拒,权伴静子逡巡而行。道中积雪照眼,余略顾静子芙蓉之靥,衬以雪光,庄艳绝伦,吾魂又为之奭然而摇也。静子频频出素手,谨炙余掌,或扪余额,以觇热度有无增减。俄而行经海角砂滩之上,时值海潮初退,静子下其眉睫,似有所思。余瞩静子清癯已极,且有泪容,心滋恻怅;遂扶静子腰围,央其稍歇。静子脉脉弗语,依余憩息于细软干砂之上。

此时余神志为爽,心亦镇定;两鬓热度尽退,一如常时,但静默不发一言。静子似渐释其悲梗,尚复含愁注视海上波光;久久,忽尔扶余臂愀然问曰:“三郎,何思之深也?三郎或勿讶吾言唐突耶?前接香江邮筒,中附褪红小筒,作英吉利书,下署罗弼氏者,究属谁家扫眉才子,可得闻乎?吾观其书法妩媚动人,宁让簪花格体?奈何以此蟹行乌丝,惑吾三郎,怏怏至此田地?余以私心决之,三郎意似怜其薄命如樱花然者。三郎今兹肯为我倾吐其详否耶?”

余无端闻其细腻酸咽之词,以余初不宿备,故噤不能声。静子续其声韵曰:“三郎,胡为缄口如金人?固弗容吾一闻芳讯耶?”

余遂径报曰:“彼马德利产,其父即吾恩师也。”

静子闻言,目动神慌,似极惨悸,故迟迟言曰:“然则彼人殆绝代丽姝,三郎固岂能忘怀者?”

言毕,哆其唇樱,回波注睇吾面,似细察吾方寸作何向背。余略引目视静子,玉容瘦损,忽而慧眼含红欲滴;余心知此子固天怀活泼,其此时情波万叠而中沸矣。余情况至窘,不审将何词以答;少选,遽作庄容而语之曰:“阿姊当谅吾心,絮问何为?余实非有所恋恋于怀。顾余素鞅鞅不自聊者,又非如阿姊所料。余周历人间至苦,今已绝意人世,特阿姊未之知耳。”

余言毕,静子挥其长袖,掩面悲咽曰:“宜乎三郎视我,漠若路人;余固乌知者?”已而复曰:“嗟乎,三郎,尔意究安属?心向丽人则亦已耳,宁遂忍然弗为二老计耶?”

余聆其言,良不自适,更不忍伤其情款。所谓藕断丝连,不其然欤?余遂自绾愁丝,阳慰之曰:“稚弟胡敢者?适戏言耳,阿姊何当介蒂于中,令稚弟皇恐无地。实则余心绪不宁,言乃无检。阿姊爱我既深,尚冀阿姊今以恕道加我,感且无任耳!阿姊其见宥耶?”

静子闻余言,若喜若忧,垂额至余肩际,方含意欲申;余即抚之曰:“悲乃不伦,不如归也。”

静子愁愫略释,盈盈起立,捧余手重复亲之,言曰:“三郎,记取后此无论何适,须约我偕行,寸心释矣。若今晨匆匆自去,将毋令人悬念耶?”

余即答曰:“敬闻命矣。”

静子此时俯身,拾得虹纹贝壳,执玩反覆,旋复置诸砂面,为状似甚乐也。已而骈行,天忽阴晦,欲雪不雪,路无行人。静子且行且喟,余慄慄惴惧不已,乃问之曰:“阿姊奚叹?”

静子答曰:“三郎有所不适,吾心至慊。”

余曰:“但愿阿姊宽怀。”

此时已近山脚孤亭之侧,离吾家只数十武,余停履谓曰:“请阿姊先归,以慰二老。小弟至板桥之下,拾螺蛤数枚,归贻妹氏,容缓二十分钟宁家。第恐有劳垂盼。阿姊愿耶?否耶?”

静子曰:“甚善。余先归为三郎传朝食。”

言毕,握余手略鞠躬言曰:“三郎,早归。吾偕令妹伫伺三郎,同御晨餐。今夕且看明月照积雪也。”

余垂目细瞻其雪白冰清之手,微现蔚蓝脉线,良不忍遽释,惘然久之。因曰:“敬谢阿姊礼我。”

二十

余目送静子珊珊行后,喟然而叹曰:“甚矣,柔丝之绊人也!”

余自是力遏情澜,亟转山脚疾行。渐前,适有人夫牵空车一辆,余招而乘之,径赴车站;购票讫,汽车即发。二日半,经长崎,复乘欧舶西渡。余方豁然动念,遂将静子曩日所媵凤文罗简之属,沉诸海中,自谓忧患之心都泯。

更二日,抵上海,余即日入城,购僧衣一着易之,萧然向武林去;以余素慕圣湖之美,今应顺道酬吾夙愿也。既至西子湖边,盈眸寂乐,迥绝尘寰。余复泛瓜皮舟,之茅家埠。既至,余舍舟,肩挑被席数事,投灵隐寺,即宋之问“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处也。余进山门,复至客堂,将行李放堂外左边,即自往右边鹄立。

久久,有知客师出问曰:“大师何自而来?”

余曰:“从广州来。”

知客闻言欣然曰:“广东富饶之区也。”

余弗答,摩襟出牒示之。知客审视牒讫,复欣然导余登南楼安息。余视此楼颇广,丁方可数丈,楼中一无所有,唯灰砖数方而已。

迄薄暮,斋罢,余急就寝,即以灰砖代枕。入夜,余忽醒,弗复成寐;又闻楼中作怪声甚厉。余心惊疑是间有鬼,惨憟不已,急以绒毡裹头,力闭余目;虽汗出如沈,亦弗敢少动。漫漫长夜,不胜苦闷。天甫迟明,闻钟声,即起;询之守夜之僧,始知楼上向多松鼠,故发此怪声,来往香客,无不惊讶云。

晨粥既毕,主持来属余曰:“师远来,晨夕无庸上殿,但出山门扫枯叶柏子,聚而焚之。”

余曰:“谨受教。”

过午,复命余将冷泉亭石脚衰草剔净。如是安居五日,过已,余颇觉翛然自得,意不识人间有何忧患,有何恐怖。听风望月,万念都空;惟有一事,不能无憾:以是间风景为圣湖之冠,而冠盖之流,往来如鲫,竟以清净山门,为凡夫俗子宴游之区,殊令人弗堪耳。

二十一

余一日无事,偶出春淙亭眺望,忽见壁上新题,墨痕犹湿。余细视之,即捐官竹枝词数章也,其词曰:

二品加衔四品阶 皇然绿轿四人抬

黄堂半跪称卑府 白简通详署宪台

督抚请谈当座揖 臬藩接见大门开

便宜此日称观察 五百光洋买得来

大夫原不会医生 误被都人唤此名

说梦但求升道府 升阶何敢望参丞

外商吏礼皆无分 兵户刑工浪挂名

一万白银能报效 灯笼马上换京卿

一麾分省出京华 蓝顶花翎到处夸

直与翰林争俸满 偶兼坐办望厘差

大人两字凭他叫 小考诸童听我枷

莫问出身清白否 有钱再把道员加

工赈捐输价便宜 白银两百得同知

官场逢我称司马 照壁凭他画大狮

家世问来皆票局 大夫买去署门楣

怪他多少功牌顶 混我胸前白鹭鹚

八成遇缺尽先班 铨补居然父母官

刮得民膏还夙债 掩将妻耳买新欢

若逢苦缺还求调 偏想诸曹要请安

别有上台饶不得 一年节寿又分餐

补挂朝珠顶似晶 冒充一个状元郎

教官都作加衔用 殷户何妨苦缺当

外放只能抡刺史 出身原是做厨房

可怜载缺悲公等 丢了金钱要发狂

小小京官不足珍 素珠金顶亦荣身

也随编检称前辈 曾向王公作上宾

借与招牌充薙匠 呼来雅号冒儒臣

街条三字翰林院 诳得家人唤大人

余读至此,谓其词雅谑。首章指道员,其二郎中,其三知府,其四同知,其五知县,其六光禄寺署丞,其七待诏,惜末章为风雨剥灭,不可辨,只剩

夭丧斯文人影绝 官多捷径士心寒

一联而已。此时科举已废,盖指留学生而言也。

余方欲行,适有少年比丘,负囊而来。余观其年,可十六七,面带深忧极恨之色。见余即肃容合十,向余而言曰:“敬问阿师,此间能容我挂单否乎?”

余曰:“可,吾导尔至客堂。”

比丘曰:“阿弥陀佛。”

余曰:“子来从何许?观子形容,劳困已极,吾请助子负囊。”

比丘颦蹙曰:“谢师厚意。吾果困顿,如阿师言。吾自湖南来者,吾发愿参礼十方,形虽枯槁,第吾心中懊恼,固已净尽无余,且勿知苦为何味也。”

二十二

晚上比丘与余同歇楼上,余视其衣单,均非旧物,因意其必为新剃度;又一望可知其中心实有千端愁恨者。遂叩之曰:“子出家几载?”

比丘聆余言,沉思久之,凄然应余曰:“吾削发仅月余耳。阿师待我殊有礼义,中心宁弗感篆?我今且语阿师以吾何由而出家者。”

“吾恨人也,自幼失怙恃。吾叔贪利,鬻余于邻邑巨家为嗣。一日,风雨凄迷,余静坐窗间,读《唐五代词》,适邻家有女,亦于斯时当窗刺绣。余引目望之,盖代容华,如天仙临凡也。然余初固不敢稍萌妄念。忽一日,女缮一小小蛮笺,以红线轻系于蜻蜓身上,令徐徐飞入余窗;盖邻窗与余窗斜对,仅离六尺,下有小河相界耳。余得笺,循还雒诵,心醉其美,复艳其情,因叹曰,‘吾何修而能枉天仙下盼耶?’是由梦魂,竟被邻女牵系,而不能自作主持矣。此后朝夕必临窗对晤,且馈余以锦绣文房之属;吾知其家贫亲老,亦厚报之以金,如是者屡矣。”

“一日,女复自绣秋海棠笔袋,实以旃檀香屑见贶。余感邻女之心,至于万状,中心自念,非更得金以酬之,无以自对良心也。顾此时阮囊羞涩,遂不获已,告贷于厮仆;不料仆阳诺而阴述诸吾义父之前。翌晨,义父严责余曰,‘吾素爱汝,汝竟行同浪子耶?吾家断无容似汝败行之人,汝去。’义父言毕,即草一函,嘱余挈归,致吾叔父。余受函入房,女犹倚窗迎余含笑。余正色告之曰,‘今日见摈于老父,后此何地何时,可图良会耶?’”

“女聆余言,似不欢,怫然竖其一指,逡巡答余曰,‘今夕无月,君于十一句钟,以舴艋至吾屋后。君能之乎?’余亟应曰,‘能之。’”

“余既领香谕,自以为如天之福也,即归至家。叔父诘余曰,‘汝语我,将钱何所用,赌耶?交游无赖耶?’余唯恭默,不敢答一辞;恐直言之,则邻女声名瓦解,是何可者?俄顷,叔父复问曰,‘汝究与谁人赌耶?’余弗答如故。遂益中吾叔父之怒,乃以桐城烟斗,乱剥余肩。余忍痛不敢少动,又不敢哭。”

“黄昏后,余潜取邻舍渔舟,肩痛不可忍。自念今夕不行,将负诺,则痛且死,亦安能格我者。遂勉力摇舟,欸乃而去。及至其宅,刚九句钟,余心滋慰,竟忘痛楚。停桡于屋角。待久之,不见人影,良用焦忧。忽骤雨如覆盆,余将孤艇驶至墙缘芭蕉之下,冒风雨而立,直至四更,亦复杳然。余心知有变,跃身入水,无知觉已。”

“迄余渐醒,四瞩竹篱茅舍,知为渔家。一翁一媪,守余侧,频以手按余胸次,甚殷。余突然问曰,‘叟及夫人,拯吾命耶?然余诚无面目,更生人世。’”

“媪曰,‘悲哉,吾客也!客今且勿言。天必祐客平安无事,吾谢天地。’”

“余闻媪言辞温厚,不觉堕泪,悉语以故。媪白发婆婆,摇头叹曰,‘天下负心人儿,比比然也。客今后须知自重。’”

“叟曰,‘勉乎哉,客今回头是岸,佳也。’”

“余收泪跪别翁媪而行,莫审所适,悲腾恨溢,遂入岳麓为僧。乃将腰间所系海棠笔袋,并香屑葬于飞来钟树脚之侧。后此附商人来是间。今兹茫茫宇宙,又乌睹所谓情,所谓恨耶?”

余闻湘僧言讫,历历忆及旧事,不能宁睡。忽依稀闻慈母责余之声,神为耸然而动,泪满双睫,顿发思家之感。翌朝,余果病不能兴。湘僧晨夕为余司汤药粥絁各事,余辄于中夜感极涕零,遂与湘僧为患难交。后此湘僧亦备审吾隐恫,形影相吊,无片刻少离。余病兼旬,始获清健,能扶杖出山门眺望,潭映疏钟,清人骨髓。

二十三

忽一日监院过余言曰:“明日中元节,城内麦家有法事,首座命衲应赴;并询住僧之中,谁合选为同伴者。衲以师对,首座喜甚。道师沉静寡言,足壮山门风范,能起十方宗仰。且麦氏亦岭南人,以师款洽,较他人方便,此吾侪不得不借重于吾师也。”

余答曰:“余出家以来,未尝习此,舍《香赞》,《心经》,《大悲咒》而外,一无所能。恐辱命,奈何?”

监院曰:“瑜伽焰口,只此亦够。尚有侍者三人,于诸事殊练达。师第助吾等敲木鱼及添香翦烛之外,无多劳。万望吾师勿辞辛苦,则常住增光矣。”

余不获已,允之,监院欣然遂去。余语湘僧曰:“此无益于正教,而适为人鄙夷耳。应赴之说,古未之闻。昔白起为秦将,坑长平降卒四十万。至梁武帝时,志公智者,提斯悲惨之事,用警独夫好杀之心,并示所以济拔之方。武帝遂集天下高僧,建水陆道场七昼夜,一时名僧,咸赴其请。应赴之法,自此始。”

“余尝考诸《内典》:昔佛在世,为法施生,以法教化四生。人间天上,莫不以五时八教,次第调停而成熟之;诸弟子亦各分化十方,恢弘其道。迨佛灭渡后,阿难等结集《三藏》,流通法宝。至汉明帝时,佛法始入震旦。唐宋以后,渐入浇漓,取为衣食之资,将作贩卖之具。嗟夫,异哉!自既未度,焉能度人?譬如下井救人,二俱陷溺。且施者,与而不取之谓;今我以法与人,人以财与我,是谓贸易,云何称施?况本无法与人,徒资口给耶?继有虔诚之功,不赎贪求之过。若复苟且将事,以希利养,是谓盗施主物,又谓之负债用。律有明文,呵责非细。”

湘僧曰:“阿师言深有至理,令人不可置一词也。第余又不解志公胡必作此忏仪,延误天下苍生耶?”

余曰:“志公本是菩萨化身,能以圆音利物。唐持梵呗,已无补秋毫。矧在今日凡僧,更何益之有?云栖广作忏法,蔓延至今,徒误正修,以资利养,流毒沙门,其祸至烈。至于禅宗本无忏法,而今亦相率崇效,非宜深戒者乎?顾吾与子,俱是正信之人,既皈依佛,但广说其四谛八正道;岂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同日语哉?”

湘僧曰:“善哉!马鸣菩萨言,诸菩萨舍妄一切显真实,诸凡夫覆真一切显虚妄。”

二十四

明日,余随监院莅麦氏许,然余未尝询其为何名,隶何也,但知其为宰官耳。入夜,法事开场,此余破题儿第一遭也。此时男女叠肩环观者甚众。监院垂睫合十,朗念真言,至

想骨肉已分离 睹音容而何在

声至凄凄恻。及至

呜呼 杜鹃叫落桃花月

血染枝头恨正长

昔日风流都不见 绿杨芳草髑髅寒

将军战马今何在 野草闲花满地愁

等句,则又悲健无论。斯时举屋之人,咸屏默无声,注嘱余等。余忽闻对壁座中,有婴宛细碎之声,言曰:“殆此人无疑也。回忆垂髫,恍如隔世,宁勿凄然?”时复有男子太息曰:“伤哉,果三郎其人也。”

余骤闻是言,岂不惊怛?余此际神色顿变,然不敢直视。女郎复曰:“似大病新瘥,我知三郎固有难言之隐耳。”

余默察其声音久之,始大悟其即麦家兄妹,为吾乡里,又为总角同窗。计相别五载,想其父今为宦于此,回首前尘,徒增浩叹耳。忆余羁香江时,与麦氏兄妹结邻于卖花街。其父固性情中人,意极可亲,御我特厚,今乃不期相遇于此,实属前缘。余今后或能藉此一讯吾旧乡之事,斯亦足以稍慰飘零否耶?

余心于是镇定如常。黎明,法事告完,果见僮仆至余前揖曰:“主人有命,请大师贲临书斋便饭。”

余即随之行。此时同来诸僧,咸骇异,以彼辈未尝知余身世,彼意谓余一人见招,必有殊荣极宠。盖今之沙门,虽身在兰阇,而情趣缨苏者,固如是耳!

及余至斋中,见餐事陈设甚盛:有莼菜,有醋鱼,五香腐干,桂花栗子,红菱藕粉,三白西瓜,龙井虎跑茶,上蒋虹字腿,此均为余特备者。余心默感麦氏,果依依有故人之意,足征长者之风;于此炎凉世态中,已属凤毛麟角矣。少须,麦氏携其一子一女出斋中,与余为礼。余谛认麦家兄妹,容颜如故,戏采娱亲;而余抱无涯之戚,四顾萧条,负我负人,何以堪此?因掩面哀咽不止。麦氏父子,深形凄怆,其女公子亦不觉为余而作啼妆矣。

无语久之,麦氏抚余庄然言曰:“孺子毋愁为幸。吾久弗见尔。先是闻乡人言,吾始知尔已离俗,吾正深悲尔天资俊爽,而世路凄其也。吾去岁挈家人侨居于此,昨夕儿辈语我,以尔来吾家作法事,令老夫惊喜交集。老夫髦矣,不料犹能会尔,宁谓此非天缘耶?尔父执之妇,昨春迁居香江,死于喉疫。今老夫愿尔勿归广东。老夫知尔,了无凡骨,请客吾家,与豚儿作伴,则尔于余为益良多。尔意云何者?”

余闻父执之妻,早年去世,满怀悲感,叹人事百变叵测也。

二十五

余收泪启麦氏曰:“铭感丈人,不以残衲见弃,中心诚皇诚恐,将奚以为报?然寺中尚有湘僧,名法忍者,为吾至友,同居甚久,孺子滋不忍离之。后此孺子当时叩高轩侍教,丈人其恕我乎?”

麦氏少思,霭然言曰:“如是亦善,吾唯恐寺中苦尔。”

余即答曰:“否,寺僧遇我俱善。敬谢丈人,垂念小子,小子何日忘之?”

麦氏喜形于色,引余入席,顾桌上浙中名品咸备,奈余心怀百忧,于此时亦味同嚼蜡耳。饭罢,余略述东归寻母事,麦氏举家静听,感喟无已。麦家夫人并其太夫人,亦在座中,为余言天心自有安排,属余屏除万虑;余感极而继之以泣。及余辞行,麦家夫人出百金之票授余,属曰:“孺子莫拒,纳之用备急需也。”

余拜却之曰:“孺子自逗子起行时,已备二百金,至今还有其半,在衣襟之内。此恩吾唯心领,敬谢夫人。”

余归山门。越数日,麦家兄妹同来灵隐,视余于冷泉亭。余乘间问雪梅近况何若。初兄妹皆隐约其辞,余不得端倪。因再叩之,凡三次;其妹微蹙其眉,太息曰:“其如玉葬香埋何?”

余闻言几路,退立震慑,搥胸大恫曰:“果不幸耶?”

其兄知旨,急掺余臂曰:“女弟孟浪,焉有是事?实则……”语至此,转复慰余曰:“吾爱友三郎,千万珍重。女弟此言非确,实则人传彼姝春病颇剧耳。然吉人自有天相,万望吾爱友切勿焦虑,至伤玉体。”余遂力遏其悲。

是日,麦家兄妹,复邀余同归其家。翌晨,余偶出后苑嘘气,适逢其妹于亭桥之上,扶阑凝睇,如有所思。既见余至,不禁红上梨涡,意不忍为陇中佳人将消息耳。余将转身欲行,其妹回眸一盼,娇声问曰:“三郎其容我导君一游苑中乎?”

余即鞠躬,庄然谢曰:“那敢有劳玉趾?敬问贤妹一言,雪梅究存人世与否?贤妹可详见告欤?”

其妹嘤然而呻,辄摇其首曰:“谚云‘继母心肝,甚于蛇虺’,不诚然哉?前此吾居乡间,闻其继母力逼雪姑为富家媳,迨出阁前一夕,竟绝粒而夭。天乎!天乎!乡人咸悲雪姑命薄,吾则叹人世之无良,一于至此也!”

余此时确得噩信,乃失声而哭,急驰返山门,与法忍商酌,同归岭海,一吊雪梅之墓,冀慰贞魂。明日午后,麦氏父子,亲送余等至拱宸桥,挥泪而别。

二十六

余与法忍到上海,始悉襟间银票,均已不翼而飞;故不能买舟,遂与法忍决定行脚同归。沿途托钵,蹭蹬已极。逾岁,始抵横蒲关,入南雄边界。既过红梅驿,土人言此去俱为坦途,然水行不一由延能达始兴。余二人尽出所蓄,尚可敷舟资及粮食之用,于是扬帆以行。风利,数日遂过浈水,至始兴县,余二人忧思稍解。是夕,维舟于野渡残杨之下,时凉秋九月矣,山川寥寂,举目苍凉。忽有西北风潇飒过耳,余悚然而听之,又有巨物呜呜然袭舟而来,竟落灯光之下,如是者络续而至;余异而瞩之,约有百数,均团脐胖蟹也。此为余初次所见,颇觉奇趣。

法忍语余曰:“吾闻丹凤山,去此不远,有张九龄故宅,吾二人明晨当纡道往观。”

又曰:“惜吾两人不能痛饮;否则将此蟹煮之,复入村沽黄醑无量,尔我举匏樽以消幽恨。奈何此夕百忧感其心耶?”

语次,舟子以手指枫林旷刹告余二人曰:“此即怀庵古兰若也,金碧飘零尽也。父老相传,甲申三月,吾族遗老誓师于此;不观腐草转磷,至今犹在?嗟乎,风景依然,而江山已非,宁不令人愀然生感,欷歔不置耶?”

迨余等将睡,忽而黑风暴雨遽作。余谓法忍:“今夕不能住宿舟中,不若同往荒殿少避风雨,明日重行。”法忍曰:“善。”余二人遂辞舟子,向枫林摩道而入。既至山门,缭垣倾圮殆尽,扉亦无存者。及入,殿中都无声响,唯见佛灯,光摇四壁。殿旁有甬道,通一耳室,余意其为住僧寮房,故止步弗入。法忍手扪碑上题诗,读曰:

十郡名贤请自思 座中若个是男儿

鼎湖难挽龙髯日 鸳水争持牛耳时

哭尽冬青徒有泪 歌残凝碧竟无诗

故陵麦饭谁浇取 赢得空堂酒满卮

余曰:“此澹归和尚贻吴梅村之诗也。当日所谓名流,忍以父母之邦,委于群胡,残暴戮辱,亦可想而知矣。澹归和尚固是顶天立地,一堂堂男子。呜呼,丹霞一炬,遗老幽光,至今犹屈而不申,何天心之愦愦也?”

时暴雨忽歇,余与法忍无言,解袱卧于殿角。余陡然从梦中惊醒,时万籁沉沉,微闻西风振箨,参以寒虫断续之声;忽有念《蓼莪》之什于侧室者,其声酸楚无伦。听至,——

哀哀父母 生我劬劳

句,不禁沉沉大恫,心为摧折。

晨兴,天无宿翳。余视此僧,呜呼,即余乳媪之子潮儿也!余愕不止;潮儿几疑余为鬼物,相视久之,悲咽万状曰:“阿兄归几日矣?”

余曰:“昨夕抵此,风雨兼天,故就宿殿内。贤弟何故失容?阿母无恙耶?”

潮儿未及发言,已簌簌落泪,白余言曰:“慈母见背,吾心悲极为僧,庐墓于此,三经弦望矣。”

余闻言,震越失次,趋前抱潮儿而恸哭曰:“吾意归南海必先见吾媪。余自襁褓,独媪一人怜而抚我,不图今已长眠。天乎,吾媪养育之恩,吾未报其万一。天乎,吾心胃都碎矣!”

既而潮儿导余等出西院门,至其亡母墓前,黄土一抔,白杨萧萧,山鸟哀鸣其上。余同法忍,俯伏陨涕。潮儿抆泪言曰:“亡母感古装夫人极矣;舍古装夫人而外,欲得一赐惠之人,无有也。吾前月奉去一椾,不知阿兄遄归。今会阿兄于此,亦余梦魂所不及料,宁非苍天垂愍?先母重泉慰矣。”

二十七

余等暂与潮儿为别,遂向雪梅故乡而去。陆行假食,凡七昼夜,始抵黄叶村。读者尚忆之乎,村即吾乳媪前此所居,吾尝于是村为园丁者也。顾吾乳媪旧屋,既已易主,外观自不如前,触目多愁思耳。余与法忍,投村边破寺一宿。晨曦甫动,余同法忍披募化之衣,郎当行阡陌间;此时余心经时百转,诚无以对吾雪梅也。

既至雪梅故宅,余伫立,回念当日卖花经此,犹如昨晨耳。谁料云鬓花颜,今竟化烟而去?吾憾绵绵,宁有极耶?嗟乎,雪梅亦必当怜我于永永无穷!余羁縻世网,亦恹恹欲尽矣。唯思余自西行以来,慈母在家,盼余归期,直泥牛入海,何有消息?余诚冲幼,竟敢将阿姨,阿母残年期望,付诸沧渤。思之,余罪又宁可逭耶?此时余乃战兢而前,至门次,颤声联呼“施主,施主”。

少选,小娃出,余审视之,果前此所遇侍儿,遗余以金者。侍儿忽而却立,面容丧失,凝眸盼余二人,若识若不识。余未发言,寸心碎磔,且哭且叩侍儿曰:“子还忆卖花人否耶?雪姑今葬何许?幸子导吾一往,则吾感子恩德弗尽。吾今急不择言,以表吾心,望子怜而恕我。”

侍儿闻余言,始为凛然,继作怒容;他顾久之,厉声曰:“异哉先生,人既云亡,哭胡为者?曾谓雪姑有负于先生耶?试问鬻花郎,吾家女公子为谁魂断也?”言至此,复相余身,双颊殷然,含頳言曰:“和尚行矣,恕奴无礼,以对和尚。”

语已返身,力阖其扉。余正垂首,无由申辩,不图竟为僮娃峻绝,如剚余以刄也。余呆立几不欲生人世。良久,法忍殷殷慰藉,余不觉自缓其悲,乃转身行,法忍随之。既而就村间丛冢之内遍寻,直至斜阳垂落,竟不得彼姝之墓。俄而诸天矄黑,深沉万籁,此际但有法忍与余相对呼吸之声而已。余低声语法忍曰:“良友已矣,吾不堪更受悲怆矣!吾其了此残生于斯乎?”

法忍闻余言,仰首瞩天;少选悲梗之声,百端慰解,并劝余归寺,明日更寻归途。余颓僵如尸,幸赖法忍扶余,迤逦而行。呜呼,

踏遍北邙三十里 不知何处葬卿卿

读者思之,余此时愁苦,人间宁复吾匹者?余此时泪尽矣;自觉此心竟如木石,决归省吾师静室,复与法忍束装就道。而不知余弥天幽恨,正未有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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