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你说五台山的和尚会招呼咱们吗？”孟舜卿有些不自信，孟夫人礼佛，所以孟舜卿对于和尚并不排斥。
雍州城外有个终南山，山上的净业寺是孟夫人节日里为家人祈福之地。年少时孟舜卿常跟着一起去，动辄就掏出厚厚一沓银票递给老住持。吓得老住持手脚无措，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但是还想收。庙里的菩萨已经多年没换金箔了，大殿的金刚上的彩漆也都剥落了，还有寺里的大小和尚，个个面黄肌瘦，显然吃粥吃素也吃不饱，红墙和寺门也该粉刷了。
最后还是在孟夫人女菩萨般的慈祥目光下，颤颤巍巍地接过分量不轻，面额更是大的过分，厚厚一摞银票全是一千两的面额，吓得古稀之年的老和尚差点儿直接圆寂。自己这手里的可是一座银山啊，最后猛吸一口气，使出了净业绝学搬山功，这才稳住身形，一脸风轻云淡模样转身把银票交给了身后的小和尚。
小和尚却若无其事了接过去，老住持的下巴差点惊掉，难道真的自己的徒孙武功更进一步，能够举重若轻了？继而狂喜，感叹佛门后继有人。他估计是忘了这孩子是他当年在山下捡回来的，那时候小和尚还在襁褓里，后来也跟着斋房和尚们下山买过米和蔬菜。但是那才需要几两银子。他只认识沉甸甸的黄白，哪里识得着一沓巴掌大小的纸，足够为庙里的所有菩萨重塑金身。就像和尚那点道行，许是知道了就要立马昏厥了。
许多时候，不知道，反而要比知道的好。
不知道就不会出有喜怒忧思悲恐惊，不知道就不用经受太多俗世的熏染，不知道就可以潜心诵经礼佛。
譬如老和尚的徒弟，这小和尚的师叔惠崇，就是混迹市井的酒肉和尚，寺内僧众不齿，自己却整天念着慧能禅师的《菩提偈》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佛性常清静，何处有尘埃！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明镜本清净，何处染尘埃！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菩提只向心中觅，何劳向外求通玄？
寺内僧侣多次请求方丈住持将其逐出山门，奈何老和尚始终狠不下心，毕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徒弟，哪能说赶出去就赶出去。
世间走一遭，舍不了肉身，修不成正果，终究还是活一个情字。爱情，友情，亲情，师徒情。
菩萨普渡众生，那是对众生的无情，没有一丝一毫的偏颇。老和尚之所以成不了菩萨，灭不了灵魂，蜕不下肉身。这世界是有情世界，这人生是有情人生，老和尚自认为不是什么得道高僧，便也做不到六亲不认。人要是活得不像人了，还谈什么修行？
这份质疑，是对天道的质疑。老和尚从未对人讲起。
五台山作为当今中原的佛门正统，力压峨眉，九华和普陀三山。方圆六百里，因五峰如五根擎天大柱，拔地崛起，巍然矗立，峰顶平坦如台，故名五台。又因山上气候多寒，盛夏仍不知炎暑，故又别称清凉山。是文殊菩萨的道场，居佛教四大名山之首—故有金五台之称。碧山寺的和尚们受朝廷供奉，虽然吃素不吃肉，但却有大把的真金白银，个个肥头大耳，很是有菩萨像。比起终南山上净业寺里面和尚们的面黄肌瘦，显然幸福不少。
打扫山门的小和尚一听雍州公子，刚忙扔了扫帚上山禀报。老和尚们一听是雍州公子，赶紧穿戴整齐，披了袈裟，拿了禅杖，出寺迎接。待到孟舜卿二人来到寺外，就看到大小和尚已经立在寺门口了。
一番客套后，给公子大殿内看座看茶还不够，热情的老住持还拉着孟舜卿在寺里四处溜达溜达，这是千年古松，这是碧山寺自建寺起历代僧人圆寂后的塔林，一眼看不到边。这是哪个禅师的舍利，这是哪个禅师的肉身佛，这些又是谁谁谁的题字。这让细皮嫩肉的公子哥头晕脑胀，他怎么都想不到胡子花白的老和尚怎么那么好的精力，难道一直在吃六味地黄丸？
等到老和尚也转悠累了，便被请去用了晚斋，佛门清净，吃的也是粗茶淡饭，这跟公子一路上的美酒好肉很不对口。晚上无人时，老林偷偷跑进了孟舜卿休息的禅房。时间还早，和尚们也没下晚课，还在咿咿呀呀地诵着他们这种凡夫俗子听不懂但又觉得很高深的经文。
老林从怀里掏出来两只烤羊腿，早就凉透了，但也比寡淡无味的斋饭吃的舒服，还有一壶当地的佳酿，太行以西有汾州，盛产汾酒，汾酒乃是朝廷的贡酒，制作工艺传统，市面上的都是至少在酒窖埋藏了三年的老酒。自然是价值不菲，但对于雍州城一等一的公子哥，这点小钱譬如若九牛亡其一毛，甚至连一毛都算不上，都是上山前在早晨打尖儿的客栈里买来的。
“吃吧吃吧。”孟舜卿搬了两个蒲团，接过老林递过来的一只羊腿，从桌子上拿来两个茶碗放在地上，两个人对坐着，先给老林倒了碗酒，又给自己倒满。“来，老林，干了。”喝完一抹袖子，啃了一大口羊肉，也不嫌弃凉了的羊肉一股腥膻味儿。汾酒素以入口绵，落口甜，饮后余香，回味悠长的特色著称。史上就流传的郭清远斗酒诗如泉，孙希载挥毫清明诗，许玄度流觞辩明理。其中的酒，说的就是汾酒。
二人吃的正香，却有人敲门。佛门清净之地，两人却在此喝酒吃肉，显然坏了规矩。孟舜卿再纨绔浪荡，也记得娘亲说过出门在外要事事小心。酒和肉可以藏起来，但弥漫整个禅房的酒肉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抹去的。
老林硬着头皮去开门。主仆终归要有主仆之分，整个孟府里最重要的，就是如此，私下里玩儿得再好，人前都不能坏了规矩。总不能让自己家的公子去开门吧。
“施主，寺里饭食粗疏，招待不周之处，还望见谅。”门外的和尚正是今早接待他们的主持方丈，早就闻到了一股子酒肉味儿。“施主慢用。阿弥陀佛”老和尚看了看地上的酒杯酒碗和纸上两根啃了一半的羊腿，安静退了出去。
酒肉又如何，何况他们本是世俗之人。
自己的师弟连老婆孩子都有了。自己的师父当年一句话都没说，算是默许，这个与终南山的惠崇同样奇葩的师弟，去了一趟蜀地带回来一个女人，竟然还在寺里拜堂成了亲。佛门清静之地张灯结彩办喜事，真是大闺女上轿——头一回。
老和尚轻叹，阿弥陀佛，万事从旁过，佛祖心中留。
出家怎么就非得无家？
佛祖要普度众生，怎就忘了身前这群信众，才是真正可怜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