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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这一夜七官睡得很熟,没听到汽船的突突声,这种铁船很少开进三面环水的镇子,他们驻扎在三十里外的平浦。穿着黄色军衣的日本人在湖汽中朝她喊叫,七官这才慌张起来。

黎明时,肉店老板——七官的寄爹——撩开帐子,手里拿着夜壶。

“七官。”老板说。

七官睡得很熟。

老板挂住帐钩,碰碰七官的膀子,“七官。”老板看着她。

……铁船狭长,激水如飞,比顺风的大三棹船要快得多。七官缩起双腿,很想叫来店里的伙计寿生,她看不到寿生。

此刻,她在凉枕上眯起眼睛,瞥见有个男人正凑近自己,手里提着朱釉“寿”字夜壶。七官的腿松开了,懒懒翻坐起身,庆幸没有喊出寿生的名字。可真是怪。她想。

“七官。”老板拨动她的身体说。老板腰上的钥匙串碰在床沿上响了一阵,头发里有淡淡的鸦片味。日子过得真快。后天,就是地藏王菩萨生日了。老板把夜壶送过来时这样说。

夜壶放在老板房里,到了夜晚,老板才拿到七官房里来。老板不会知道七官在想什么,睡一阵想到了夜壶,伸手在七官床下摸,把夜壶提到床上,用完递给她。要是大冬天,它一定是冷飕飕的。七官想,一定会弄湿她的丝绵被褥。七官扭扭捏捏,很不情愿,但她知道拗不过老板,七官往往就这样醒了。等老板穿衣服,起床。然后就是——我走了。老板说。七官睁眼望着帐子顶,胡思乱想,忘不了床下的夜壶,担心它被猫弄倒,或者突然翻在地上,躺不了多久,也就起床,把夜壶送回老板的房间。这天她走到隔壁,推开了门,心里就不高兴,没料到伙计寿生也在,像是跟老板报账。慌忙之中,她藏不了手里的这件溺器。她的脖子烫得很。寿生朝七官看看,目光攫住了夜壶。她垂下了眼睑。寿生这时的神色也有些心不在焉,像是被一个念头融化,熟视无睹的样子。老板背朝七官,坐在榉木椅子里拨着紫檀算盘,寿生点着头。老板说到了米价和毛猪的行市,他们曾偷着送了一船店里的咸肉,犒劳平浦的兵。他对寿生说,过几天,要么再去一趟?七官的脸由红转白,像是被湖风吹醒了似的。她感到没人在注意自己,在老板的床榻前站了一会儿,弯下腰肢,把夜壶塞在床脚旁边。

每天晚饭,七官很少喝汤,但是上床以后,她还是会接过那件溺器。长夜里,七官在床上谛听屋外簌簌的响声,听到了一种声音。谁啊。七官问。但不会有谁答应,雨点落在窗外宽密的树叶上,簌簌地响,七官拉开腰上的手,小心下了床,踮起足尖靠近后窗,天井里漆黑一片,树影婆娑,有夏雨的闷热和仓库里的咸肉味。七官知道没有人。门扇和楼梯露出简单的灰色线条,柿子树上映出简单的灰色斑点。没有人。七官想。偶尔的,树中的青涩柿子辞枝自落,掉在天井的方砖上嗒地作响。——你看到鬼子了?老板说。——寿生最不喜欢女人,据说他娘子早进了庵堂。老板说。老板从蚊帐里探出肩膀,捻亮灯盏,看着七官的白脸和脚趾。是前头几株树作怪。老板安慰七官。那种果子硬得很,猪也不吃。老板说。我叫人劈倒几株?他说。

七官低眉顺眼,坐回床前。

雨水落在柿树叶上,敲着镶了明蛎壳的窗扉,静听雨水流淌的声音,七官可以一直坐着。老板吹灭灯盏,叹一口气,把赤身的七官拉过来。

极远的天边,橹声若即若离,载着沉郁、逐渐变凉的黑夜,离开了七官。

阴历七月廿八清晨,一些乡下女人聚集在白水镇茶馆的桥堍边说话,等她们看清对岸的腌腊店开了门,看见门口的店伙计寿生一张阴沉沉的面孔,她们踏过桥头,走入这幢散发咸肉味的房子。

伙计寿生让她们站在天井的一棵柿树下,等老板挑选。

老板的寄女七官,正在楼上梳头,听到下面絮絮叨叨的话语,知道女人来了不少,她趿起缎子面浅口鞋凑近后窗口去看。自从店里女佣宝娣突然不见以后,七官的心境一直不好,每次吃饭,看见桌上的咸鱼和火腿片就不想动筷子。天气闷热,白天难得有一阵风,躺在床上还没睁眼,她已经闻到了楼下仓房里一阵阵的咸气,她忍不住打了个恶心。

站在天井里的妇女,大都穿着土染的青布衫裤,黝黑面孔,高颧骨,耳后的细辫子系着暗红头绳。七官注意到其中一个叫阿才的女子,倒有几分动人之处,圆盘脸,细细的眼睛,挎一只网篮。

老板离柿子树有段距离,他对寿生讲:“就这几个吗?”

“人心惶惶,找不到合适的。”寿生说,“现在菱荡里也只有几个老太婆了,昨天看见她们在菱桶里划短桨,采得很慢,听说前天淹死过一个。”

老板不语。七官发现老板的眼睛朝阿才的身上溜,然后顺天井的台阶,踱到女人们的背后,看那些高高低低的肩膀或者下肢,他的眼光最后还是停留在阿才身上,犹豫了一阵,朝她的身后点了一点。

选择就这样草草结束。在早晨的阳光下,女佣阿才站在原地,看其他的女人一一走出天井,仿佛她就更有一种顺从的表情,她的侧影也显得心平气和。七官细细俯视她时,阿才忽然也仰起脸,朝楼上这扇窗子望了一眼,发现了上面有人,发现了七官,敏感到气息或是目光,四目相交,七官来不及回避,心里不舒服。由窗口看下去,这女人的脸、肩膀,还有网篮,一时都留在七官的脑海里。阿才眼神极其灵巧,眼仁斜斜地朝上看七官,又像是注意屋檐,或是风火墙上的柿树阴影。七官不喜欢这种眼光。

是个灵巧坯子。七官想。

七官在镜台前朝自己看,侧过身体照照,感到一种单薄,照不出自己是什么样,在脸颊上抹了些脂粉,认真地看着自己,心里沉甸甸的。老板在天井里说话,和一个陌生女人说话。从柿树的枝叶间,也传来女人细碎的声音。七官呆了一阵。宝娣走掉以后,她已忘记天井里还会有这样的声音,心头有点烦乱,她想下去看看这个阿才。她有几分姿色。七官想。

七官下了楼,走近天井前的台阶,老板和寿生朝她转过脸来。

“看看她怎么样?”老板说。

“多大了?”七官说。

老板眼盯着阿才的腰,淡淡地对七官说:“早晨怎么了?你睡得不好。”

“睡得很好。”七官说。

“谢天谢地,日本人总算没到镇上嘛。”老板说,“真要来的话,也不会找我麻烦。”

“请郎中给你看看?”老板说。

“镇里会送女人给他们吗?”七官说。

“慌啥?”老板瞥了寿生和阿才一眼,压低声音说,“少管这种事。”

七官就不说了。

“后天就是地藏王菩萨生日。”老板说。

七官不说话。

寿生一直在听,见两人不说了,转身吩咐阿才洗衣裳。阿才放下网篮,端着木盆走出天井,朝河埠那边去。

风中有阿才身上的湖水气味。

“找到了用人,还不高兴?”老板说。

走出店堂,七官的鬓发被河风吹起一绺,脚盆在灰色的河中很显眼。跟镇里要女人?跟日本人睡觉?七官想。一些对半开的咸猪身整齐叠在店堂角落里,皮色汗津津的。肉钩子上,挂着零碎的蹄腿。七官走出店门。

太浦河的雾霭还没有散尽,镇上座座石桥呈现浅灰色,连着浓淡不一的屋瓦。朱红色脚盆在河中很是显眼,阿才蹲在河埠的石阶边,腰后露出白白的一道肉。

“……夹弄里气味得很……”七官听到店堂的客人这么说。

寿生靠着店堂的砧墩前,摸一摸墩面,碰了碰边上的刀斧木柄。七官有些紧张,想知道寿生的心思,感觉空气里确实有一种异味。

七官回到楼上。

她的目光呆直,像是隐瞒了什么大事。侧镜分别映出她左侧和右侧的身体。她探到短衫里摸索,两肋都沁出冷汗,面对镜子,脑海里渐渐浮出一张女人的晦暗面孔,那是宝娣,她斜睨七官,然后变成阿才,脸上那两朵桃红正在枯萎。七官沉默,她晓得这女人只是现在的阿才。这女佣来得不是时候。七官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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