罹晗听到这一句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什么?”
黎烬咬着字音清晰地重复了一遍:“你。”
罹晗握着筷子的手一抖:“我?”
“我的……尸体?”
他死的时候分明连点骨灰都没留下,哪来的尸体!
黎烬不声不响地闷了自己一口酒,感觉那一股又苦又辣的味道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才缓慢却肯定地点了一点头。
罹晗差点把杯子碰翻,不过很快就冷静下来,这时又听黎烬道:“其实,那是不是尸体,还不能确定。我只能确定它是个没有自主意识的东西。”
罹晗像事外之人一样重新夹了口菜:“嗯?”
黎烬右手的食指来回刮蹭着杯沿:“我们开棺的时候,棺材里有很浓烈的阴气。而那东西本身并不是什么邪祟。”
“它就像……”黎烬努力地斟酌着措辞,“就像一具躯壳,而且是从来没有灵魂待过的哪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罹晗微微皱起了眉。
黎烬的语气依旧不急不缓:“总之我看到那东西的时候觉得不太对劲,又看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对劲。你在这方面应该比我还敏感,你要是在也能感觉出来。”
罹晗略略想象了一下,又问:“那棺材里外,整个洞里,没别的了?”
黎烬沉思了一会:“明天我带你去看。”
话落他动筷子夹了一口菜:“好了,话说回来,你在那个小破村子里看见什么了?”
罹晗也闷了一口酒,感觉思绪被从远方扯回来后,开口道:“我去的时候,别的屋子里没有东西不错,但有一间除外。”
黎烬闻言一抬眼皮看着他。
罹晗沉声道:“也是一口棺材。”
黎烬摇着酒坛子:“真诡异啊……我有点怀疑山里那口和村子里那口有关系。啧还是直接拿坛子吹过瘾。”
罹晗也拿着坛子和他碰了一下:“有道理。那棺材我看了,没什么特别,上面没贴禁封符什么的,里面是空的。”
黎烬一挑眉。
罹晗继续道:“有一点我不明白。棺材旁边摆着桌子,上边没有笔墨纸砚什么的,奇怪的符倒是画了一堆。”
“写的什么?”
“不认识。不过我看着有点封印类的那种意思。”
封印……又是封印。
黎烬在心里念了一句
“话说……”罹晗把话题岔开了。
黎烬往嘴里丢了口菜,抬头看他。
“烟阳出事,钱程为什么没带人去郇山,倒是你?”
黎烬仰头灌了自己一口,目光斜斜地看他,话音冷冷一压:“你不知道?”
罹晗一愣,举着筷子的手悬在了空中。
“没事我吓吓你。”黎烬忽的又一笑。那笑容放在平时可称春风明媚,但此刻看的罹晗有点想揍他,“钱程自从接手了涵虚阁后一心只想把涵虚阁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医馆。所以除了护阁的剑修以外,涵虚阁名下的修士就很少了。”
“这小子不怎么爱争,看上去挺想只求安稳的。所以啊,一般别人不招惹他,他也不招惹别人。”
罹晗长长地叹了口气,盯着酒坛子呆了一呆。
末了开口道:“其实……他当这个宗主,应该挺累的。”
“嗯。”黎烬不知为何应了这一声。
“你还说我。你变化也不小啊。”罹晗突然抬头看着他。
黎烬长眉一抬:“怎么?”
“你啊……当了宗主,性子是稳了很多啊。”罹晗的语速慢的像是在思忖一个极缥缈的故事,“但是有些东西没有变。我总觉得,你好像不太想当这个宗主。”撂下这一句又自己嗤道,“啧,对不起。这种话不太好。”
“你跟我说对不起?”黎烬却是笑了,“疯了吧你。咱俩之间居然还要论对不起没关系的?”
“这话没错啊。”黎烬的声音轻的只有罹晗能听见,“不过我不当谁当啊?也是人生的经历啊。”
罹晗浅笑。
“我还拿你当兄弟呢。”黎烬支着头慢慢地,“毕生知己那种。”
罹晗一下瞪大了眼睛:“你不怕我居心叵测,会对你做什么?”
黎烬很鄙夷地蔑视他一眼:“你?你那优柔寡断的性子,还能奈何了神通广大的我?恐怕你还没对我做什么自己就心软了。”
短促的沉默。
“再说你是那种人吗?”黎烬往后靠了一靠,“怎么说我也是你过命的兄弟,十几年交情你什么德行我还不清楚吗?所以,以后不要再说这种又伤感情又没用的话了。”
罹晗鼻尖一酸,却是没说什么。
“好。以后不说了。”罹晗把目光低下去,没过一会又重新抬起来,盛的是一片明亮的笑意,“阿夙,不,阿念这几年长得真是越来越好看了。”他轻快地摸着下巴,“我当初真是太有眼光了。”
黎烬当即一个大白眼冲他掀了过去:“滚滚滚。也不看是谁鞠躬尽瘁呕心沥血地培养他。”
“你那是后话了,没有我哪来的他?”
“……你这句话很容易让人误会啊。”
罹晗一顿,嗯了一声道:“看在你这么多年含辛茹苦的份上,我这个当哥的姑且把你列为一号功臣。”
黎烬噌地弹到桌边,郑重地敲着桌子:“还姑且?他可是我重点培养对象,我还想让他当下一任宗主来着。”
罹晗闻言一惊:“疯了?阿念和你又没有血缘,怎么继你的任啊?再说了,”
他蓦地压低了声音:“这些年,你和玄月,就没那什么?”
黎烬扯出一个邪魅猖狂的笑容:“哪个什么?什么那个什么!那玩意生了多麻烦啊还得养。”
罹晗:“……”
“不过我和我家月儿一直都是把他当亲儿子养的,那孩子不仅聪明还懂事,横看竖看都是个好孩子就对了。还有,”黎烬睨着他,“就算是你刚见到他的时候,你那年纪也都能当他爹了,什么叫‘我这个当哥的’,显着你年轻了?”
罹晗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哈!”
黎烬用看疯子的目光看他:“你又干什么?”
“我还把自己当成他哥,你已经把自己当成他爹了!人未老心先衰啊你哈哈哈哈哈!”
黎烬一口干了那坛子里的酒,转手便把空坛子向罹晗扔过去:“找打!”
罹晗嘻嘻哈哈地躲,躲过了坛子却是没躲过黎烬,被他一下推床上去了。
黎烬毫不顾忌宗主形象地也往床上一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良久,罹晗声若蚊蝇道:“这屋不是有两张床吗?”
黎烬也声若蚊蝇道:“没错啊。但是那有什么,咱俩不是也同床共枕过吗。”
“滚啊你……不要毁我清誉。”罹晗侧过头来,“那是有一次你从息雨楼偷跑出来,你爹直接从青苑杀到烟阳说要把你腿打折,你在涵虚阁都不敢出去,还非得在我房间里说只有这样才安全。所以你打了地铺。不能叫同床共枕。”
黎烬哈了一声,为自己当年的不法行为做了美其名曰的总结:“年少轻狂。”
罹晗抬手正想拍他,却听门外传来声音:“二位客官吃好了吗?”
两个人几乎同时从床上弹起来、各自站到一边。黎烬不慌不忙地踱步过去开门:“好了。”
那小二点头哈腰地进来,麻利地把东西收拾干净,正待要走时听见客官在身后问他:“那些小朋友歇息了吗?”
小二回头给了他一个千锤百炼的笑容:“还没有呢客官。这会正在楼下聊着,聊的热火朝天呢。”
黎烬一听这话便顺着没关的门出去探头一看。
只见黎宣踩着凳子,慷慨激昂地说着什么,周围一帮人东摇西晃地鼓掌,明显是喝酒了。
不过应该是没喝多少,隐约能听见吐字清晰的说话声。
黎烬:“……”
罹晗在他旁边笑。
黎烬冷冷地:“看来他们皮痒了。”
罹晗用下巴指指黎宸:“不能一概而论。还有一个众人皆醉他独醒的。”
黎烬沉默了片刻,抬手一道法力抛出,不偏不倚地把黎宣手里的酒坛子打飞到门外去了。坛子砸在地上,只听啪的一声,痛快地摔了个四分五裂。
众少年皆是一愣,而后惊惧地回头朝楼上看去。
看到自家宗主冷若冰霜的脸和何公子一派和煦愉快的笑容。
黎烬冷冷道:“睡觉。”
众少年于是像是被提着耳朵扔回笼子的兔子一般,迅速且狼狈地窜回了自己的客房。
黎烬当即收起了他阴桀的脸色:“这帮小兔崽子。真是有些日子没打了。”
罹晗看着他,笑意未止:“看孩子,累吧?”
黎烬没好气地点头道:“你说呢?还能水到渠成地练就变脸神功,都不需要拜师。”
“不过……”罹晗悠哉悠哉道,“你家殊游,颇有你当年的风范哈?”
“哈?!”黎烬一甩头:“环境不同,时代也不同!怎么能相提并论!”
“人家孩子年纪小玩心重,有点不知深浅也是正常的嘛。跟着你跑了两天都挺累的,您老人家讲点道理嘛。”罹晗用几乎等同于说风凉话的语气劝着。
黎烬一听愤愤然道:“我爹当年都快把我散养到天上去了,我也是十六七岁啊,就那么一小盅,差点没把我腿打折,他怎么不和我讲道理!还有,我那是什么量啊?好几坛子吹下去还能站着,黎殊游那是什么?一小坛子就得人拖回去了,哪里有我当年的英姿?”
看来那几句风凉话没有一句让他老人家听得舒服,于是罹晗顺着他的毛摸:“你多大了,还和小孩争这东西。您老人家英姿飒爽,有些神韵确是这些小家伙们学不来的。”
这话乍一听很有些敷衍的滋味,不过黎烬乐得听:“这话有理。”
“好了好了,时辰也是不早了,回房吧……”
夜色渐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