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夜是专为了张果老。这一天,张果老要去玉皇大帝那汇报各家的好事坏事。家家户户在灶台旁边贴一张颜色鲜艳的画,画上有好多彩人,中间一个人物最是威武,占去大半张纸,旁边围了很多个小的人。画的上面是新一年的二十四节气。旁边是一副对联:上天言吉事,下界保平安。
画的前面往往放一张供桌,上面摆些水果和糕点,并且一定要供一个糖瓜。这糖瓜是把糖熬成浆状之后,吹成的中空的像灯笼一样的糖球,外层裹满了芝麻。娘说,张果老吃了这糖球,嘴要被粘起来,并且牙也要甜掉了,所以他去了玉皇大帝那说不了什么话,即使说了,也是甜话,好话了。我不知道张果老是不是喜欢这糖瓜,我很是喜欢吃。每年小年的时候,就盼着供桌上的香快点燃完,等香燃完了,娘就开始烧黄纸。这黄纸我们就叫做“钱两”,这是神仙们用的钱。把黄纸烧了,是给神仙们送了钱,好让他们保平安。等黄纸烧完了,就算是神仙吃了贡品,拿走了钱。我就可以吃神仙剩下的贡品了。即使神仙剩的,也不是随意可以吃的,娘只分给每个人一点,解解馋罢了,剩下的还要留着过大年的时候继续用。
我想着,***说“为人民服务”,还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为什么神仙还要拿我们的纸钱才要保平安?这贡品要是大年的时候又摆出来,不是神仙自己吃了自己的剩饭?我只自己这般想,不敢告诉别人。
腊月二十八,是大集。爹带着我和三妹去赶集,出门前,爹给我和三妹一人五分钱。我把钱装在胭脂盒里,一路晃着,哐啷,哐啷的跟在爹后面。我们要走到县城,爹推着一木车柴火,去集上卖了,再换些年货回来。我们要走到县城,大约要两个钟头。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累,一路上尽想着去了集上,用着五分钱买点什么。还没等我盘算好,就到了。这一天,集上最是热闹。人们从四面大方赶来,有的卖,有的买。
我和三妹手扣着手,人实在是多,一不注意就看不见爹了。爹说让我和三妹扯着他的衣角,省的走丢了。我和三妹跟在爹后面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好像是在大森林里的两只小兔子。我想着,要是爹现在打我,我只消钻进人群,他不论怎样也不会找得到我。
街上有卖烟火炮竹的,有卖布匹线脑的,有卖柴火煤炭的,有卖萝卜白菜的,有卖年画对联的,有卖花束胭脂的,有卖糖葫芦的,糖人的,好不热闹。我看见花束,一大丛,颜色艳丽,只卖两分钱一束,又想,也不能吃,不能用,只是看看鲜艳,买了倒费了两分钱,最后决心不买。又看见卖糖葫芦的,我是最爱吃糖葫芦的。以前在姨娘家,每一记都少不了吃一个。这家的糖葫芦做的真好,山楂个个又大又圆,外面的糖衣亮的发光,好像一串串点着了的大红灯笼。也不过是酸酸甜甜的,也不能当饭充饥,一会儿功夫下了肚,三分钱也就没有了,我这么想着,就咬牙干脆不看它了。
爹很快就把柴卖了。收拾好车子,就去置办年货。猪肉一毛二一斤,爹买了两斤肥瘦相间的。肥肉用来榨油,炸了油的肉渣用来包水饺。瘦肉用来做炸肉,剩的炒菜。又买了几幅对联和一些“萝卜钱”,还买了一点白面,几条小鱼和一些零碎的家什。
等我们准备往家赶的时候,我还是没主意买什么。三妹的糖葫芦和糕早吃完了,只剩了两根头绳还攥在手里,幸好这是不能吃的物。就这样,我的五分钱仍然用胭脂盒装回来,我又一路咣当,咣当的晃回来。
腊月二十九的晚上,各家开始忙着做供菜。像往年一样,娘要炸小鱼,炸肉,炸蘑菇。把肉和鱼用盐醅好,用地瓜面和白面加水调匀,把腌好的肉和鱼放在浆糊里裹一下,夹在烧热的油锅里,等面皮泛黄了,捞出来。说着简单,做起来却麻烦,又是娘一个人忙里忙外的,她总要忙到大半夜。哥哥们,我,三妹,都是不睡觉的,一直蹲在炉子旁边守着。火炕的炉子没有烟囱,烟把我们呛的一个个变成兔子一样的红眼。我们打着呵欠,咽着唾沫,围在娘的身边,谁也不舍得去睡觉。等娘差不多快忙完,就把油锅里的小渣渣捞出来,给我们分一分,我们吃了。每个人还不等塞满牙缝呢,就没有了。总算了了一个心愿,我们就心满意足的去睡觉了。娘怕我们偷吃,就把做好的供菜装在一个篮子里,又高高的挂在房梁上。
第二天,我们照例要起个大早。开始忙着贴对联,贴年画和福字。福字要倒过来贴,别人家说的时候就是:“福倒(到)了!”这样喊起来,就是是吉祥的话了。贴完对联,就要帮娘收拾堂屋,把家里那张高的八仙桌擦得干干净净,摆上家谱,桌子后面的墙上要挂“堂主”。桌子收拾好了,就把供菜摆上。
这时候要一个家族凑在一起,共同祭奠祖先。爹有四个兄弟,这时候四家要凑在一起,一般在老大家摆供桌,设祭台。像那种家族旺的,往往要凑约百口子人。各家都做了贡菜,摆在供桌上,一般要凑齐十二个,或者十六个菜。等我和娘忙完了,爹的兄弟们来齐了,还带了各家的儿子。院子里已经容纳不了了。等娘把各家的贡菜都在桌上摆好,爹就点着香,走在前头,引着他的兄弟还有各家的儿子们往河滩走去。他们到了河滩,找一平坦的地方,把香插在地上,放一串边鞭炮,就走回家来。到了家,每个人对着供桌磕三个头。这一串事,用村里的话说叫“请家堂”,意思是把家族里已逝的先人请回来,好全家团聚。这一仪式结束了,也就各自散了回家。贡菜和祭台要保留到第二天下午,好让先人们好好在家呆一天一夜。
孩子们开始聚拢到街上放鞭炮,放烟花。不一会儿功夫,冰面上就全是人了。这时候,调皮大胆的男孩们把鞭炮拿在手里,点着了,立马扔出去,鞭炮在空中就噼噼啪啪的爆了。他们还把鞭炮里的火药全拆出来,放在一个小小的玻璃药瓶里,然后在冰面上凿出一个窟窿,把小瓶点着了扔进去,只听一声闷响,水柱冲出几米高,细小的冰屑四散开来。用这种方法能捉鱼,有的鱼被炸的翻了白肚,飘在水面上,有的则被炸得昏昏沉沉,用手一捞就是。我们把捉的鱼穿在木棍上,生一堆火,烤着吃。
臭子,兰花和梅子,都穿了新衣裳。莲子说:“瞧瞧你们,真是老鼠不留隔夜食啊。我娘说,新衣裳是大年初一拜年的时候穿的。我也买了,但是我没穿,我留着明天穿。”臭子说:“是你想穿,你娘不让穿吧。”莲子气的拿眼白他。男孩子不讲究穿,只要买上几串鞭炮,就满足了他们的心,多以他们大多没有新衣,只俊子穿一件新的军绿色的褂子。在那群一抹黑的男孩子中间,格外显眼。我没有新衣服,倒也没有多少难过,每年都是如此,就没有希望,因此不会失望。
玩一会子,大家就各自回家准备大年夜了。各家不管怎样,总要在大年夜吃一顿水饺。水饺都是水饺,但是,做水饺的面皮和馅儿,确是千差万别了。富裕的人家要吃纯白面和纯肉馅的饺子;像我家,吃掺了地瓜面和白菜馅儿的水饺。尽管这样,一年就吃一次,也够一家人盼的了。娘把白菜剁细了,把水沥干,又把炸了油的肉渣剁细,就算是馅儿了,大姐开始和面,等两下都准备好了,娘,大姐,我,三妹就开始下手。这是一项大工程,爹自己就能吃一箅子,更何况大哥,二哥。受着面的限制,总不能让每个人都吃个饱。只够每个人解解馋罢了。
娘再拿出几块瘦肉,切得指甲盖般大小,拿来炖一锅白菜。大年夜,我们可以特赦吃专供爹吃的纯玉米面的煎饼。饺子包完,天就黑了。大姐和娘就开始忙着煮饺子。“真香”,饺子还没下锅,二哥说已经闻着香味了。大姐把碗在桌上一字排开,等饺子出锅,每人数着平分开。我们都把眼睛睁得溜圆,生怕一不留神,给自己少数一个。等分好了,都不舍得吃,各自把自己的碗藏起来,等娘把白菜炖肉端来,我们都去抢白菜。娘把指甲盖大小的肉给每个人分了,一人两块。肉又被藏起来,一个劲的吃白菜。最后每人碗里剩两块肉,再和饺子放一起,谁也不想先吃,怕自己吃完了,别人还有。只放在鼻子前闻闻,好像这些饺子是香块,闻闻就够了。二哥总是忍不住,闻够了,就一口一个下肚了。吃完了,看看我:“二妹,饺子什么陷的?借我一个,让我尝尝吧?”一听他说,我就生气。上次他要买手电筒,借论了我五毛钱,到现在还没还。我说:“你买手电筒借我的钱什么时候还?等你啥时候把那钱给我了,我就啥时候让你尝尝饺子!”他们都笑了。大哥夹一个饺子放在嘴里,啧啧嘴,“你二哥要想知道饺子什么馅儿,恐怕要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了。”大姐见二哥可怜,就把自己的拨一个给二哥。二哥拿过来,吞了一半,忽然想起来,拿者剩的半个好好看了看,说:“哎呀,里面还有肉啊,我怎么没吃出来呢!”
我还没吃完,听见莲子他们在门外喊我。大年夜要半夜才睡,在家很闷,所以大家都到街上玩。
大年初一是拜年日,农村人,只在这一天是最闲的,什么手头的活也要在这一天都放下,尤其是妇女,这一天更是他们的解放日。可以不用打扫屋子,可以不用为了一家人的饭食忙里忙外,他们三五一群凑在一家里,坐在火炕上,要把这一年的闲话谁都说尽了,东加长,西家短的事,在这一天全变成长的不能说完的故事,他们有的手袖起来,盘腿坐在炕沿上,有的灵活的刻着瓜子。别人家的秘密,或者经历,即使是悲痛的,被一群突然闲下来的女人说起来的时候,都变成世上最好的笑话。她们笑的前仰后合,有的牙龈都翻到嘴唇外,有的一粒黑黑的瓜子皮粘在她尽露的牙齿上。
这一天一大早,每个家族的长者就带着一家老小围着全村去拜年。孩子总是高兴这个仪式的,走到哪家,或许能得一二块糖,或者其他的稀罕的小东西。
尽管说这是最闲的一天,正如快乐的时光总是快的,还没等女人们笑尽一家事,晌午饭的时间就到了,过了晌午,就是“送家堂”。祖宗们请回来,在家吃饱喝足,总要回自己的家,因此要把他们送走。照例焚着香,到了河滩,放几串响亮的鞭炮,就算是把祖宗们送回家。像这种仪式,女人是上不了桌,也不能参加的,男人在河滩里焚香放鞭,岸堤上就聚了一层一层的女人。
鞭炮放完了,香燃尽了,祖先们就算是送回家了,再接下来就是走亲访友的日子了。爹买的白面除了包饺子之外,又蒸了一锅馒头。供桌上的菜和馒头专是为了走亲访友和招待客人用的。走亲访友,我们叫“出门”。一锅馒头装满一个簸箩子,再买几包点心,这波罗子就盛不下了,上面盖个红色的大包袱,拎着这个鼓鼓的波罗子出门,也算是件有面子的事,到了谁家,只象征性的留一个馒头,这鼓鼓的波罗子又照原样拎回来。门一出就是半个月,这一锅馒头在这半个月里,从这头到那头,从二奶奶家到舅姥爷家。直到最后一个一个都干的裂开了,像裂开的嘴巴,我们才轮上吃。这时候,这个年也算是过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