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是上灯节。正月十六是回娘家的日子。现在,这年是真正的过完了。人们又开始像往常一样忙碌了,又开始过去年的日子。
到了六月份,村里有人来给大姐提亲了。那人原在我们村里上过几年小学,在我们村里也有好几个亲戚,算是知根知底。来提亲的是那人的表舅娘,拉着我娘的手,说:“大妮子,我是知道啊,从小就能干,又懂事,现在长得格外标志了。去城里招了工,就是吃国户粮的了。我要是没记错,大妮子有十九了吧?我介绍的这孩子,也是吃皇粮的,家离我们不远,翻过两座山就是。这孩子,我敢给您保票,脾气好,心眼实,绝对不会亏了大妮子。。。”我看她直说的两个嘴角都是白沫了,娘点头答应着说让她安排着见见人。
那说亲的打听了大姐啥时候回家,就站起身来说:“您就擎好吧”。
毕竟是家里的第一个要成家的,自打媒人走了,爹娘好几天都皱着眉头。星期六,大姐照例回来,娘把这事跟她说了,大姐说听爹娘的安排就是。第二天,媒婆又来了,先夸了大姐如何能干,如何标志,又说让爹去请个好日子,让两个见一下。
过了没几天,那人果真来了,就是一般人,却有一双铜铃一样的眼睛,大的出奇。村里招工的时候招出去的,和大姐一样是吃国户粮的,算是公家的人。爹娘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没啥要求,也就同意了。娘就开始忙碌起来,给大姐准备出嫁的衣服和被子。娘给大姐扯了几尺花布,做了两个大红色的棉袄,一个大红底子粉红大花的褂子,又扯了几尺布,包了一个方方的大包袱,又做了三床被子。
等娘忙完这些的时候,爹请先生看的好日子也到了。大姐夫借了一辆自行车,来把大姐接走了。我们看着大姐抱着那个大大的红包袱,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被大姐夫接走了。大姐算是出嫁了。大姐他们走的很远了,娘还一直站在村口看,眼睛红红的。
人都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闺女一旦出嫁了就是婆家人了。与娘家往来的也就越来越远了,这时候各家孩子多,个人忙各自的事情,谁也顾不得谁。
大姐是家里的老大,也是家里的顶梁柱。如今她出嫁了,家里少了个主力,也少了个替爹娘分担的人。好不容易养大的闺女,如今眼睁睁的送给别人家一样,娘心里的滋味不好受。爹也不说话,一直锁着眉头。由大姐的出嫁,我觉得结婚原来并不是一件喜庆的事情。
其实大姐虽然嫁出去了,心还是在家里。每个周末照样回家来,只不过不像往常一样,还在家里住一宿。现在她只星期六回家来,傍晚就回去。因为第二天还要去婆家。
我们照样还是盼着大姐周末回家来,给我们带吃的,给我们买布做衣裳。
大姐出嫁了,家里的负担更重了。大哥二哥也都老大不小了,眼看着也要盖房娶媳妇了。他俩仅仅隔了一岁多,紧挨着都是要用钱的地方。听爹说,盖一口房子要五百多块钱。一个标准的男劳力,干一年的活也不过一百多块。况着这时候,分的还都是粮食。
没有房子,村里媒人也不会来提亲。
转眼就是麦收季节了。
学校里每年这个时候都要给我们放“麦假”,让大家回家帮着队里收麦子。
这时候山上上下全是麦子,全是人,像过年的时候一样热闹。麦田从半山腰一直延伸到山脚下。一方一方彼此连接着,延续着。风一吹来,一层一层的,涌着黄色麦浪,一大片一大片的,直连成姑娘的裙褶。一座小山,整个被麦田覆盖,风一吹,这小山像穿了一件金色的百层裙,荡着涟漪。庄稼人从不会欣赏这份美。他们急着收割,脱粒,扬场,装袋。
一个队里的老老小小,全都上阵,都能派上用场。有力气的壮年男女劳力们在地里把麦子割倒,捆成一扎一扎,运到低头。再有一批人把麦子用木车运回村里的大场。接下来的都是技术活,要有队里有经验的人来做。
打场,就是脱粒。场子是土地,有黄土粉不干净,并且松软,是不能直接在上面脱粒的。要先在图面上洒水,把整个场子用水浸透,然后撒上麦芒,等地稍微干一下,再压实。我觉得这活和打夯一样。几个力气大的人,拉几个百斤的是滚子在场子上来回滚,直到把场子压的结结实实。这个准备的活弄好了,就正式开始脱粒了。把麦穗从麦秆上一扎一扎的割下来,再把它们均匀的平坦在压实的场子上,还是用那几个石滚子,来回的滚。直到麦穗都散开,变成一粒一粒。剩下的就全是女人们的活计了。
扬场,把小麦用簸箕铲起来,再把簸箕觉得高高的,顺着风的方向,颤抖着把麦粒散出来。麦粒被压过以后,麦麸和麦粒已经要脱开了,现在迎着风一扬,轻飘飘的麦麸就被风吹到一边,麦粒就纷纷落到扬场人的脚下。孩子们打闹着把麦粒一袋一袋的收起来。
麦子都是归村里的。每家按着人口和工分分一小部分,其余的都被运走。尽管自家得不了多少,毕竟丰收还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不管是田里收麦子的,还是场上打麦子的,个个乐呵,送饭的女人在山脚下就能听见半山腰里那块麦田里男男女女的玩笑声和嬉笑声。
队里地多,又急着赶天气,所以地里总会有三三两两的漏掉的麦穗,这些麦穗捡回家就是自家的了,不用交公,用村里人话说,这叫“揽麦子”。每每队里一收割完,我和伙伴们就迫不及待的提着篮子去地里“揽麦子”。我们最乐意做这件事,其实往往一块地,都要先后有五六拨人来“扫荡”过。所以要想有收获,就要趁早。早上天还没亮,我们就起来,去地里了。到地里的时候,已经有很多黑影了。
我和莲子,兰花,连找了好几块地,都没捡着多少。东边亮堂起来的时候,我们一篮子底还没铺平。我们三个谁也不讲话,垂着头,踢着路边的草,很丧气,正准备着往回走,看见东山山底的那条路上,堆了一堆麦穗。估计是哪个队里割好的,还没来得及往回运。莲子说:“要不偷点吧?按这个速度捡下去,捡到来年也填不满篮子啊。”我和兰花点点头,表示默认。莲子负责看着人,我和兰花就马骝的抽了几捆,弄乱了放在篮子里,又帮兰花抽了几捆。这样确实是省力,就这么几下,篮子就被我们装满了。我们又高兴又害怕的挎着篮子往家跑。
过了村口,臭子娘远远地看见我们塞满的篮子,一个劲的啧嘴,我以为她要揭发我们,吓得我气都不敢大声喘,一个劲的对着她傻笑。她大声的喊着臭子,臭子不乐意的跑到跟前来,臭子娘扭着她的耳朵就开骂了:“你个死妮子,就知道
一天到晚的瞎蹿,你看看人家,都捡了一篮子的麦穗了。。。。”我们趁着她们娘俩扭在一起,赶紧的溜跑了。
到了家,三妹在摊煎饼了,看见我捡了一篮子麦穗,很不以为然的说,“偷的吧,我就知道。”我狠狠瞥了她一眼,“让你偷,你也没这个胆。”她撇撇嘴,不理睬我了。娘听见了,吓得都快打哆嗦了,赶紧把我的篮子抢过来,藏进屋里,一边藏一边说,:“以后再别做这样吓破胆的事,被逮住了,是要批斗的。”我点点头,却还是很高兴,心里还盘
算着下次再碰见了,还这样做。
事实上,我们几个整个拾麦穗的季节都是这么小偷小盗过来的,等到整个麦收季节过了,我整整拾了两麻袋。最后一算,竟然比队里分的还多。每次我都跟娘说,我们走了几里地,翻遍了多大的地头才攒了这么一篮子,娘每每看见我额头的汗和一身的土相,也就信以为真了。
很快,麦子收割完了,土地一块一块也都重新翻过了。我们的“麦假”也结束了。爹说,女孩子家,上多了学有什么用,认得几个字,认的钱就够用了。正好大队里招人去镇上的建筑队,爹问我和三妹谁想去。三妹很乐意的答应了。在她看来,不用去学校里受煎熬了,还可以在外面不接受爹的约束,关键是她听说,建筑队中午是管饭的,吃白面馍,那馍很大,一个个和水瓢一样。
爹爹去给三妹报了名,第二天她就跟村里其他报名的一起去了。下午回来,脸上甚是光彩,好像去北京见了***一样。“二姐,大哥,二哥,你们简直没见过,那么大的白面馍,那些个工人都瞧不上,他们天天吃,都不稀罕了呢。你们知道我中午吃的什么吗?说出来,馋死你们,煎鱼就馍!”她边说还边吮一下手指头,好像她手里正拈着一片黄黄的,流着游的煎鱼一样。哥哥们啧着嘴,走开了。三妹撇撇嘴,“吃不着,馋死猫”。
三妹鬼灵,又加上一张会说话的小嘴。大工都愿意带她。她在施工队的日子过得津津有味。
转眼秋天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