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家,是建筑在大自然之中的。这里没有邻居,只有自然。姨父拿着一把小手锤把石头从更远的山里一块一块采回来,又一块一块砌了这座房子,从此他和姨娘弃了原来的老房子,搬到这来住。
姨娘原来的老房子对面住的是姨父的弟弟一家,姨父的弟媳妇最是泼辣,常常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和村里人掐架,整个村子她都打遍了,村里人都是她的仇敌。她仗着姨娘好欺负,一有不顺眼,就站在院里对着姨娘家大骂,并且一骂就是好几日。姨娘身体不好,受不了那种气。姨父放羊的时候看中了这块地,下了苦功造了这座房子。
这房子没有围墙,院子没有门,所以房子前面的这面山坡都是它的院子。院子里种了各种果树,有一盘碾,还有一个小鸡棚,养了两只老母鸡。其实这时候是不允许自家有果树,也不允许自家养鸡的。即使养一只,也算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我不知道什么是资本主义道路。我只知道,谁要是走了这条路,会被队长抓了去,站在大场子的高台上,队长会指着他骂,还让大家看个明白,别学他。
但是姨娘年在半山腰里,并且没有左邻右舍,平时也不会有谁来访,才得以留了这些走上资本主义道路的东西。我有时候还想,资本主义是一条路?不是我们常走的土路,也不是我们走得山路,难道是县城里那种又硬又黑的路?要是那样,城里的人都在上面走,他们的队长不会抓他们骂他们?
“小妹呢?姨父呢?”,我纳闷怎么没听见小妹的声音,往常,她早远远的看见我们,就喊了“妮姐姐,妮姐姐,妮姐姐。。”
姨娘说不管他们,丢不了,姨娘从树上摘了两个又大又红的桃子,舀了一瓢水洗干净了给我。又从鸡窝里掏了两个鸡蛋,去了厨棚。那桃真大,我都快抱不过来,那桃真红,红的艳艳的,像冬天火盆里的木炭。咬一口,脆脆的,甜甜的汁就流出来,顺着流过喉咙,流过肠,流过胃,一直流到脚底心,我整个就变成甜的了。姨娘端着摊好的鸡蛋的出来的时候,两个桃子已不见了踪影。她笑我是小猴子,才把桃子吃得这么快。
我打着饱嗝又把两个鸡蛋吃了。姨娘说:“吃好了就去睡觉吧,上一集的时候,你姨父赶集,拿地瓜干给你换了几尺碎花布,我给你做个小褂。”我高兴的不要睡觉,要亲眼看着姨娘怎么把这几尺碎花布变成小褂子穿在身上的。姨娘把布铺在床上,那铅笔画了几笔就开始剪,完全不用量着我的身子,我在她眼前长得,再者以前就我一个孩子,所以她对我熟悉的很。看着看着我就睡着了。
我足足的睡了一大觉,醒来的时候,太阳也快要去睡觉了。这时候姨父和小妹也回来了。他们早上起来没找着姨娘,知道姨娘去接我了,就去林子里掏鸟蛋了。他们爷俩足足掏了几十个回来。
姨娘就去把鸟蛋煮了,又开始张罗着晚饭。姨父去屋后砍了几只酸枣棵子,给我和小妹一人弄一个的木耳。小妹看见床上的碎花小褂问姨娘:“娘,给我做的花褂吗?”姨娘说是给我做的。小妹不高兴的撅着嘴:“又是给妮姐姐做的,为什么光给她做,不给我做呢。娘,你和爹都偏心。我难道真是洪水冲来的吗?”我就笑。记得一次,她问我:“妮姐姐你可知道我是从哪来的?”我想了想说:“有一年,来了洪水,我和姨娘还有姨父去山下的那条河看水。水那么大呢,快要漫上岸来。好多人都在看,还有的人捡了一条像你这么长的鱼,那鱼是被水冲昏了。大家都说他们一家可要好好过个年了。这时候,我看着一个红红的东西顺着水漂了来。漂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一个篮子,篮子上盖一块大红布。姨父忙捡着一根长树枝,把篮子勾过来,一看,原来是一个孩子。我们见这个孩子长得可爱,就留下来了。这个孩子就是你。”她那时候半信半疑的看着我。现在看着这花褂,她似乎要信了。
姨娘家,因为只有三口人,所以队上分的粮食是吃不完的。又加上这些资本主义的东西,在姨娘家总是能吃饱的,还常常能吃家里吃不到的好东西,姨娘家顿顿能吃玉米面的煎饼。姨娘说:“明儿又是集了,你带着妮儿和小妹去一趟吧。地瓜干我已经给你装好了。这一挑子够分量,足能换些东西了。”姨父答应了。想了一会,又说:“妮儿和小妹明儿就在家等吧,我挑着那么些东西,也不能挑着你们了。路怪远的,怕你们累。好东西,我给你们挑回来。”姨娘说:“也行。”
第二天一早,姨父就挑着一担沉甸甸的地瓜干出发了。看着他渐渐模糊的背影,我又想起前些年。
我在姨娘家的五年里,姨父逢集必赶,他总是挑着沉甸甸的去,又挑着沉甸甸的回来。傍晚,我坐在村口的山坡上,好远远地就能看见姨父回来。每当姨父一拐过山头,出现在弯曲的小山路上,我就朝他喊:“姨父,怎么才回?我等了好一下午了。你又在路上偷喝酒了吗?”姨父不回答,只一个劲呵呵的笑。等他走近了,身上果然有很大的酒气。他拔下插在扁担上的糖葫芦:“吃吧,酸得很。”我知道他只是猜的,他肯定没吃过。我咬一口,酸酸甜甜的:“姨父,咬一口。”“不,不,酸掉我老头子的牙。”“可甜了,不酸,你咬一口。”他定是不肯咬的,他知道我爱吃糖葫芦。
我一路舔着糖葫芦,跟他回家了。
回家,姨娘看他换了些什么。姨父放下担子,倒口水咕咚喝下:“妮儿爱吃的狗肉。狗肉最能暖胃,妮儿吃了能养胃。那卖鱼的胖姑娘,一看见我,‘大爷,又来了,今儿不用排队了,早给你装好了。’”姨父高兴的说着,仿佛他成了名人一样。
这是一种我们叫“黄吉鱼”的干干的咸鱼。黄黄的,干干的,瘪瘪的,放在油锅里一过油,立马变得黄灿灿的,好像闪着光一样。咬起来,咸咸的,香香的,又很有筋骨,肉筋筋的。拿它伴着煎饼吃是最好的。
姨娘一件一件把姨父换的东西从篮子里摆出来,除了狗肉,黄吉鱼,还有姨娘的花布,姨父的酒,小妹的彩头绳,以及一些过日子的细物。姨娘看见姨父又带了一大壶酒回来,脸就阴下来:“死老头子,早晚要去当了酒的祖宗。这壶酒,是要喝到过年的。”姨父呵呵的笑:“我原就是那么打算的。”其实我们都是明白的,不出个半月,这壶子一定空空见底。小妹又不高兴了:“娘给妮姐姐做花褂,爹给妮姐姐买好东西,怎么都不想着我呢。”姨娘和姨父都笑。姨娘说:“你妮姐姐好几个月都不能来一次,你不是老念叨着想他啊,怎么这时候又比起来了。你妮姐姐在家什么好东西也捞不着吃,不像你。等她回家了,这些东西自然都是你的了。”
小妹如今五岁了。在她没出生的时候我一直住在姨娘家。在我内心里,我是姨娘和姨父的闺女。姨娘和姨父结婚之后一直不能生孩子,姨娘就把我接了来住。那时候还有个说法,不能生孩子的夫妻,找个孩子来养几年,没准能招一个孩子来。
都说闺女是娘的小棉袄,或许我前生就是姨娘的小棉袄。姨娘和姨父和我有缘,他们打心底里疼我,爱我。住了几年,姨娘想,生不生都不打紧了,反正我们都是一家人了。有我一个孩子就够了。她就商量爹和娘,把我过继给她家。爹把一只粗口大白碗摔出来:“你们当养猫,养狗呢!能说送人就送人!”从此后,谁也不敢再提这件事。我是很愿意在姨娘家的,也愿意做她和姨父的闺女。打那之后开始恨起爹来,也不再愿意回家。
过了几年,姨娘就生了小妹。老来得女,姨娘和姨父高兴的不得了,如或这时候,能买得起一个蜜罐罐,想他们定是会买了来,把小妹装进去。
姨娘是个很小心的女人,就像,村子里的孩子一年四季都是喝生水的,或者大人们也都是喝生水的。在姨娘家却是不可以的。大人们在外面累了一天,回家拿舀一瓢水,咕咕灌进肚里;孩子们在外面疯玩了,回家舀一瓢水咕嘟咕嘟灌一肚子,然后又跑的没影了。姨娘总是要嘱咐我们喝烧开的水。冬天,吃果子的时候,姨娘要用肚子给我们温热了才能吃,或者又用火烤一烤。
即使这样,大概没有了和细菌打斗的能力,我和小妹的身体都不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