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卫墨猛然抬头，看着楚天赐慵懒的靠在椅子上，似是在翻看着什么。
“看你这表情，朕大约是说中了。”楚天赐合上了手中的书卷，大有深意的看着卫墨，“卫大人不必如此惊讶，你们元炁宗的武学精深奥妙，朕不过是照本宣科而已。”
“敢问陛下，手中书卷是从何处所得，可否借臣一观。”
“这个不急，朕倒是想请卫大人先看看这个。”楚天赐说着从书案上拿起一本册子，示意近旁服侍的小太监递给卫墨，“这是元炁宗自成立以来，历任掌门与其所收弟子的身世籍贯和生平事迹，元炁宗乃前朝英宗创立，为的是控制江湖势力，从创立之初一直到如今不到三百年的时间，除却你与你师兄鹿玙一共是十七代，当年济明帝因过量服食丹药龙驭宾天，留下幼帝与容慧公主，先皇当时是钦命的天禄大将军，统领蜀州军政，奉召入帝都辅政之前，先取道同尘观，之后的事情，卫大人都应该知道了才是。”
“掌门师尊曾言道，先帝为天禄大将军时便身俱帝王之相。”卫墨合上手中的册子，关于元炁宗的掌故他从容慧公主那里了解了不少，但楚天赐却能准确无误的说出这段时间以来自己练功之时的障碍属实太过匪夷所思，料想便是因为这些宫廷密档的缘故，容慧公主当时不过是一介深宫妇人，自然不会知晓的如此透彻。
“卫大人看完了？”楚天赐见到卫墨将册子合上转而问道，“可发现了什么？”
“历任掌门均是入江湖试炼的弟子。”卫墨的声音冷冷的，书上的一切他看得清清楚楚，一共十七代掌门，除却英宗朝创立元炁宗的拂云散人之外，其余的掌门，无论修习的心法分属阴阳两脉的哪一种，只要是被选中入朝为官的弟子，则无一幸免都会在那个所谓的宿命迷局之中败下阵来，将毕生功力拱手让出，成为下一任掌门的垫脚石。
“卫大人果然明察秋毫。”楚天赐缓缓站起身，走到卫墨跟前，躬身将卫墨扶起，“如此，卫大人可明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以来朕会任由你胡作非，任由着你构陷靖国公府了。”
“因为陛下知道，待到选出下一任掌门，便是我的死期，我若一死，陛下自然可以将所有的罪名推到我的头上，而陛下还是那个为人称颂的好皇帝，最多不过是受臣蛊惑而已。”卫墨这一刻仿佛置身于冰冷的海底，其实这一切都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历任元炁宗的掌门人选怎么可能会让见惯了朝廷丑恶与阴暗的掌门弟子来担当，更何况朝廷还要借着元炁宗的威名控制江湖草莽，所以那个被选中入江湖试炼的掌门弟子，既有这么多年所累积下来的声望，又肩负着效忠朝廷的使命，对那个至尊之位更是心怀敬畏，这样的人选不用来当下一任的掌门，卫墨自己都觉得可惜。果然，这个由朝廷一手创建的所谓江湖领袖，武林名门，到最后也脱离不了皇权之畔的波谲云诡，纵使武功独步天下又能如何，从始至终也不过是任人操控的跳梁小丑罢了。
“所以，我向卫大人道一声辛苦也是应该。”楚天赐好整以暇，“靖国公府树大根深，从前朝到现在，若非有卫大人神鬼手段，又如何能这般轻而易举地一朝除去，永绝后患。”
“陛下……当真好手段。”这一瞬间，从卫墨身上散发出凛冽的杀气，毕竟在这样一个距离，卫墨想要杀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哪怕这个人是坐拥天下的九五至尊。这时有身边的小太监惊呼护驾，手持利刃的侍卫也如潮水一般涌进了瀚书阁里。
“退下。”楚天赐似是料定了卫墨不会动手一般，静静的看着卫墨“你心里明白，这一切朕本可以不用说出来，但朕选择告诉你，自然是不想见到这样的结果。”
“万望陛下体恤。”卫墨身上的杀意瞬间土崩瓦解，再一次伏身拜倒，这一次他是真真正正的明白，眼前的这个人终归是万人之上的帝王，绝不是自己可以轻易操控的，卫墨不是那种不会审时度势的人，眼下的局势，他除了听命楚天赐之外，显然是再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是你向朕进言营建西都，修挖运河，不论其他，只从这两条国策上来看，就凭这一份眼界与韬略，便足以证明卫大人当真不负元炁宗掌门弟子的盛名，可如此旷世工程若非十年之功断断难以完成，可卫大人却不惜透支民力也要加快完成。”楚天赐咄咄道：“建西都与东西向运河加在一块才用了不到两年，之后又迫不及待地开挖南北向运河，如今不过才过了三个月，竟也完成了小半，工程昼夜不停，这期间更是累死民夫无数，卫大人午夜梦回之时，难道就不怕这些冤魂来找你索命么。”
“难道这不是陛下心中所想么。”卫墨回应道。
“知我者，卫大人也。也许世人会说朕好大喜功吧，但朕早就受够了帝都那些官宦门阀的推脱庸懦，贪腐无能，所以卫大人的进言自然深得朕心。”突然之间楚天赐话锋一转，就连眼神都变得无比犀利，“可朕想要的是一改朝廷风气，振奋氏族为朝廷效力尽忠，可卫大人你呢，你想要的是什么！是天下大乱！”
“天下大乱。”卫墨缓缓闭上眼睛，“陛下圣明。”
这一刻卫墨只觉得自己从里到外被楚天赐看了个通透，是啊，他想要的就是这天下大乱，眼见着靖国公府土崩瓦解，卫墨即便再不愿承认，也难免会有兔死狗烹的那一天，所以他不遗余力的也要将整个天下搅扰得动荡不安，为的便是楚天赐不得不依靠自己处理这个乱局，卫墨不想成为权力倾轧之中的牺牲品，卫墨不想死，更不能死，因为在他的心里还有恨，不知从何时起，卫墨的心中那颗仇恨的种子开始生根发芽，也许是他从察觉了师门传承的秘密开始，也许是他从容慧公主那里听闻了所谓的真相开始，或许更早，早在从他下山那一刻起，从他成为了夔武帝的幕下之宾。也许当初的卫墨也曾想过要有一番作为，可夔武帝的猜忌与制衡足以将所有的豪情壮志消磨殆尽，由始至终夔武帝也只是让卫墨当了一个在朝中无甚实职的都指挥使，统领了一个无级无品的影卫军。这让本就自命不凡的卫墨如何能接受，所以在他探知了容慧公主要对夔武帝下手的阴谋之后非但没有制止反而顺水推舟，甚至借助容慧公主的身份直接参与到夺嫡之争当中，他看穿了当时苏太后的所有谋算，所以义无反顾的选择了楚天赐。本以为凭着这一份誓死效忠的从龙之功，来日定可以独揽朝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任凭卫墨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楚天赐对于萧逸辰竟然会如此在乎，他不敢对萧逸辰下手，所以只能将矛头对准靖国公萧泰然，只有将萧泰然彻底扳倒，整个朝局才会尽入自己的掌控之中。然后他会借由开挖运河一事，将整个天下搅扰地沸反盈天，彻彻底底将自己与师兄下山试炼以来的努力摧毁，什么天下安稳，什么百姓安居，都是最可悲的笑话。
倘若从一开始夔武帝就对卫墨信任有加，倘若楚天赐依旧对卫墨真心倚重，倘若卫墨不曾知道关于元炁宗的一切，也许卫墨也会与元炁宗历任入朝试炼的弟子一样，成为一位匡扶社稷的贤臣，直到他与师兄两人返回山门复命，不出意外会由鹿玙接任下一任的掌门，然后从山门弟子中选出新的阴阳两脉弟子，十多年后再一次下山试炼，如此循环往复，也许在这个十多年间，大夔朝会将这开挖运河定为国策慢慢推行，只是在此之后任谁也不会记得这一切都曾与卫墨有关，他的名字与生平也只会沦落成为皇家机密档案之中的寥寥几笔，成为这浩渺天地之间的一粒微尘。
可卫墨如何肯甘心面对这样惨淡的一切啊，深埋在心中的孤傲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屈服，所以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为自己的未来搏上一搏。
“臣斗胆请问陛下一句。”卫墨缓缓睁开双眼，眸子里再也不见往日的内敛与深沉，只剩下一泓孤勇在缓缓升起，“陛下是从何时开始觉察这一切的。”
“从你行宫救驾开始，我便料定你的目的绝不单纯。”楚天赐说道：“至于你之后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进一步印证了朕的猜测罢了。卫大人身为元炁宗掌门弟子，身怀匡扶天下，济世安民的宏图志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急政误国的道理，而你却一意孤行，那自然是你根本不想完成所谓试炼，以此为根往回推断，一切自然合情合理。你如此举动势必触怒朝臣，而朕却一直支持你，不是因为初登帝位没有主见，也不是因为在朝在军毫无亲信，只能倚重与你。”
“陛下不过是想借着臣的手，将朝廷上上下下不好控制的大臣尽数清除干净。”卫墨接言道：“而臣所安插的人手，自然不会选择那些世家门阀子弟，来日臣若倒台，那些人无甚根基，自然会任凭陛下差遣。”
“卫大人果然聪明。”楚天赐慢慢回到书案之后，将原本拿在手里的书卷扔到卫墨身前，“这上头记载了元炁宗的所有秘密，至于你想怎么处理，朕绝不多加干预，但你的这个门下侍中怕是再也做不成了，明日中书省便会拟旨，以运河工程过于劳民伤财为由将你革职查办，三日后，会有你在狱中畏罪自尽的消息。自此，卫墨将成为一个死人，而你要改换身份重新为朕执掌影卫军。”
“臣……遵命。”
这一跪抽掉了卫墨身体里所有的气力，他从来都没有像这样无力过，从这一刻起，这个世上便再也没有卫墨这个人的存在，留下的只会是一个孤魂野鬼，一个任人摆布的孤魂野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