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什么都知道了。”没有预想中的愤怒,玉静真人一如既往的平静,“你是不是还想问,为师明知道结局只有一死,为何还要选你入朝试炼。”
卫墨一时语塞,他的确有过这样的疑问,只是卫墨觉得若是这样问了未免太过狭隘,与天下大义相比,一个人的生死太过微不足道,即便卫墨本就算不上是一个心怀天下的人。
“因为鹿玙与重明实在太像了。”玉静真人神色凄婉,不觉间触动了心底里最深沉的往事。
“就因为这个……”卫墨顿觉哑口无言,如果只是因为鹿玙与当年的重明太过相似,这才让玉静真人在最后决定入朝试炼的人选之时,因为心怀愧疚而更换了原本最合适的鹿玙,倘若真是如此,那今日卫墨奉旨剿灭元炁宗便不会再有一丝一毫的愧疚。
但玉静真人毕竟是元炁宗掌门弟子,若是只有这一番小儿女的心态,纵使武学造诣再优于同门也断然不会被看中,面对来势汹汹的卫墨,玉静真人不敢说准备万全,但这么多年来的筹谋终归也要让这些当事之人明白。
“想当初,重明为了前济朝可谓是殚精竭虑,拼尽所有,他也如约帮前朝睿帝开创了一个开明盛世,可谁也不会想到之后继位的济明帝是一个只求修仙问道的昏君,他一味服食丹药,又几次三番向重明索求长生之法,只是我元炁宗自成立之初,便不过是朝廷控制江湖的手段罢了,又哪里会有什么长生修仙之法,可济明帝偏偏不信,一怒之下将重明罢官免职,赶回了玉鼎山同尘观。”玉静真人说道此处声音依然平静,但卫墨却能感受到这一份平静之下所深深埋藏的冰冷,“重明回到同尘观之后便一病不起,直到他将毕生真元拱手相赠之后不过半月便郁郁而终。可即便如此,直到重明临终之时,还不断的叮咛嘱咐,让我替他守护好这大济朝的江山。”
“既然如此,那师尊为何还会接受先武帝的拜请,任由他取代济朝,建立大夔?”卫墨着实不解,倘若玉静真人当真看重重明,又何以会在他过身之后转而支持楚雁北,一瞬间卫墨似乎感觉到,也许当初安排自己入朝试炼,绝不可能只是因为玉静真人的不舍而已。
“重明的遗愿是守护大济一朝,为师本也有心全了重明的一世忠义,这才会在选择掌门弟子之时,特别挑选了与重明心性品行都极为相似的鹿玙,至于你则是因为根骨上佳,确是练武的好坯子,若是按照为师最初的设想,试炼之时也自当是鹿玙入朝你入江湖,但这天下之事,有时候就是这么跌宕莫测。”玉静真人道:“济明帝在位十多年一直求仙问道,服食丹药,以至于朝政荒废,若非前朝睿帝时留下的根基尚在,早就天下大乱了。”玉静真人缓缓踱着步,不自觉的叹了口气,“说到底也是天命难违,济明帝驾崩之后,幼帝继位,更加难以支撑大局,在外又有当时的天禄大将军楚雁北虎视眈眈,即便我当真让鹿玙入朝辅佐幼帝,结果也一样于事无补,根本不可能完成重明的遗愿。”
“所以师尊便心软了?”卫墨反问,“师尊一心一意为鹿玙筹谋,可曾有丝毫考虑过徒儿?”
“你本是入江湖试炼的那一个,最终会继任为掌门,鹿玙从一开始便注定在试炼之后只有一死,为师便是多为他筹谋些也是应当应份的。”
“可最后跟着先武帝入朝的那个人是我啊。”卫墨的声音带着些许哽咽,“徒儿只想知道为何到了最后师尊会决定让我入朝试炼,徒儿不是怕死,只是不想死的不清不楚,不情不愿。”
“鹿玙与重明一样,只能做盛世之臣。”玉静真人仰头望天,对于自己的徒儿卫墨,玉静真人的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愧疚的,只是这一点点愧疚根本抵不过她对于重明遗愿的执着。
“难道徒儿便做不得盛世之臣?”
“在你的心里从来就没有过天下。”玉静真人看向卫墨,神情笃定,“你恃才放旷,狂傲不羁,你若如了江湖,定然会留下一世侠名,与我元炁宗而言也更加有益。”
“既然这样,那为何师尊最后还要安排我入朝。”听了玉静真人说了这么多,卫墨只觉得自己愈发可怜,原来从头到尾自己不过是鹿玙的替代品而已。
“为师自然是为完成重明的遗愿。”
“遗愿?”
“大济朝气数已尽,为师也无力扶大厦之将倾,被大夔朝取而代之也不过是早晚而问题,即使没有楚雁北,也自然会有别的人,结果都是一样。”玉静真人幽幽的说道:“为师既然护不了大济朝,索性便毁了取代它的那一个,想来也算是对得起九泉之下的重明了。”
玉静真人虽然说的云淡风轻,但这一段话在卫墨听来无异于万钧雷霆,这些话若是寻常听来多半会觉得说话之人非疯即傻,可说起这些的人偏偏是元炁宗的掌门,自己的师尊,再想想自大夔朝立国伊始,从夔武帝到楚天赐二世以来,不到三十年的时间,整个天下已然分崩离析,大战在即,而若是将这一切都联系到一个远在山中静修的道姑身上,未免太过耸人听闻,可这一切偏偏就发生在眼前,卫墨更是参与其中,甚至成为整个计划之中最重要的一环。
“师尊……”卫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师尊又是如何确定徒儿一定会将整个大夔朝搅扰得天翻地覆?”
“从你将那个装着命格批言的锦盒交给先武帝开始,就注定了你会将那个大夔朝搅扰一番。”玉静真人定定的看着卫墨说道:“试问,哪个皇帝会信任一个知晓自己后半生命运的人呢?但他又只能把你留在身边,你身负元炁宗掌门弟子的盛名,先武帝不能杀你,也不能放任你离开,更不能全然无碍的信你用你,每每见到你都如芒在背,如鲠在喉,以你心里的骄傲,如何能忍得了这份猜忌屈辱。为师算定先武帝虽有帝王之相,但命中实有一劫,只要夔武帝一死,你被压制多年的大志一朝得展,整个天下势必被你搅扰得地覆天翻。”
卫墨不由苦笑,一直以来卫墨都觉得自己运筹帷幄,早已掌控了一切,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才是一直被人利用的那一个。
天下如棋局,众生为棋子,元炁宗的掌门到底还是元炁宗的掌门,无论是武学造诣还会智谋手段早已是无人能及。
说话间只见玉静真人从怀中拿出一卷古籍。
“这是《归元诀》心法总纲。”玉静真人将古籍交到卫墨手里,“为师将它交给你,至于如何取舍全看你自己。”
“就这么给我了?”卫墨本以为要想拿到《归元诀》的心法总纲必会经历一番波折,却没想到玉静真人竟会直接交给自己。
“终归是为师对不起你,因为一己之私,毁了你一生。这心法总纲本就该属于你,交到你手里也自是天命使然。”玉静真人的话语里透着悲凉,“多少年了,为师一直都想不懂重明临终之时为何还要守护大济朝,若只是因为心中的那份忠义,对于师门传承的敬畏,那为师无话可说,毕竟元炁宗乃济英宗所创,只是如今济朝已灭,又何必让这一份罪孽还继续下去呢。”
“师尊可还有什么想说的。”卫墨自是能听出玉静真人言语之中的决绝,那是一种看透生死的豁达,也有无可奈何的迷惘,其实对玉静真人来说,她一样也是这元炁宗传承至今的牺牲品,那些被裹挟在盛名之下的欲望摧毁了一代又一代原本心怀抱负宗门子弟,然后又将这些阴暗而又不堪的往事变作一个王朝的助力与奠基。可能每一代的掌门弟子都曾反抗过吧,可在真真正正的生死与权欲面前所有人都只能选择屈服。
“若是可以,还望你给同尘观上下人等留一条活路。”玉静真人看向卫墨,只见他沉默不语不动声色,心下便也了然,卫墨今日本是奉旨剿灭元炁宗,独自一人率先上山无非是为了心中的疑惑和对师门的敬畏罢了,对玉静真人而言,命数是从一开始便被上天定好了,哪怕她与易理一道研习再深,窥见的越多越深信天命终不可违。
“那便求一个痛快吧,你们还想知道什么尽可以问我,不要为难其他人。”玉静真人说完便回到正殿案几后盘膝而坐,闭目凝神。
卫墨很想把这一切理解一种请求,可面对玉静真人的凛然无畏,卫墨又觉得自己错了。似乎也从这一刻起,卫墨开始慢慢懂得了玉静真人穷尽半生筹谋的辛酸与无奈,也许穷尽玉静真人的一生也无法理解重明当年对于大济一朝的忠心与坚守,说到底玉静真人还是恨大济朝的,所以她才会任由着楚雁北取而代之,但她又不忍心拂逆重明最后的遗愿,所以她选择用另一个王朝的颠覆来慰藉九泉之下的重明,也同样是了却了此生最大的心结。
这是一种多么浓烈炽热的牵绊啊,能让一个人因为另一个人的生死而将整个天下置于利弊权衡之中,兴亡更替,朝代轮转,不过都是摊销往事,什么指点江山,什么睥睨天下,最终也不过沦为一番笑谈。
“最后提醒你一句,《归元诀》总纲你还需细细参详。”玉静真人合眸自语,“历代掌门弟子哪一个不是聪慧绝顶之人,若是真能如此轻易的拆解开这一死一生的宿命迷局,我元炁宗又何须依仗朝廷,早已一统天下了。”
卫墨心下一沉,连忙将手中的古籍翻开,匆匆翻阅了一番,掩卷皱眉。
“难怪师尊如此轻易便将这心法总纲给我。”卫墨沉声道:“这无异于自废武功重新修炼的法子,便也只有我元炁宗才想得出来。”
“《归元诀》本就是脱胎于异族妖法,如此也无可厚非。”
“从下到大,徒儿一直不曾见过师尊真正的修为。”卫墨道:“如今元炁宗即灭,师尊何不一展神威,为我元炁宗最后再留一笔惊鸿。”
卫墨说完一支响箭脱手,直插云霄,驻扎在山脚下的影卫军闻声而动。其实卫墨也不想赶尽杀绝,但在楚天赐那边总要有个交代,卫墨可以留一念之仁,给元炁宗上下留一条活路,可若是楚天赐当真疑心起来,莫说是自己,这些人只怕下场会更为凄惨。
这个恶人,终归还是要自己来做,目光落在身前的玉静真人身上,卫墨撩袍跪地,再行三拜大礼,就像当年他与师兄在半山亭时一样,只不过这一次已然是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