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国学”在五老峰南麓,众人沿山势较缓处循小道而上,又过了两刻钟,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危岩削立,层崖断壁,天高地迴,万仞无倚。
“所谓五老峰,便是眼前这五座并立的山峰。当年李青莲游览五老峰时,不禁深深地为五老峰的景色陶醉,由衷地赞道:‘予行天下,所览山水甚富,俊伟诡特,鲜有能过之者,真天下之壮观也。’他大笔一挥,为五老峰写下千古绝唱《庐山五老峰》。诗中的‘巢云松’可非随便说说,他真的在五老峰旁的山谷中建草堂隐居,住了半年多,直到唐玄宗的儿子李璘率兵平叛‘安史之乱’路过江州,几次派人上山邀他相助,他才恋恋不舍地下了山。他隐居过的山谷叫‘青莲谷’,谷中的溪涧叫‘青莲涧’,原有一座著名的寺庙也叫‘青莲寺’,都是因其所号‘青莲居土’而得名。”伍乔指着峡谷某处说:“那里便是李太白隐居之所,昔日的‘青莲寺’已然不见,徒留几片断砖残瓦。”
顿了顿,他继续解说:“五老锋虽非庐山诸峰最高,却为全山形势最雄伟奇险之胜景。五峰中,一峰多石、二峰最奇、三峰最险、四峰最美、五峰开阔。倘若朝夕登峰极顶,则可见朝霞喷彩,落日熔金,色彩缤纷……我等既入书院求学,日后自有机会游逛诸峰……诸位,前面便到了。”
“望山跑死马,此处观望五老峰若近在眼前,却有十里之距。”伍乔笑了笑,说道:“其实,此处乃是玉屏山南的虎溪岩。诸位请看,山峰至此汇成环状,观若洞状。靠北的称后屏山,向西的称左翼山,朝南的称卓尔山。山上苍松翠竹,郁郁葱葱。一股清泉从凌云峰来,经左翼山与卓尔山交会处流出,便是眼前的贯逍溪。溪水由西向东,迂回流至白鹿洞前,穿过东面的峡口,注入鄱阳湖中。白鹿洞本无洞,因山石环天然气似洞形,故名之为洞。是以,民间多以‘白鹿洞书院’名‘庐山国学’,其实谬也,当为‘白鹿书院’。”
说话间,山路沿溪流一转,但见苍松翠竹掩映间,一片重檐灰瓦白墙的院落赫然入目。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双层飞檐单门上高悬“庐山国学”的横额。门前古树垂荫,溪水轻吟。由近及远依次排列着五个高大的院门,由此构成五大院落,每一院落又各有两至三进。
到了,这便是后世享有“海内第一书院”之誉、被评为“中国四大书院之首”的“白鹿洞书院”了。
李惟深吸一口气,倦意一扫而空。
深山,古木,弯月,清风,流水,虫唱,鸟鸣,书院,藏风聚气,文脉浑厚。
与那世学堂处处可闻朗朗读书声不同的是,人在书院外,只感觉到优雅安谧,一种宁静致远的人文氛围扑面而来。大门处并无门房,大概是合了圣人“有教无类”之训,进入书院,但见松柏长青,数间木屋围成院子,零零散散的布置着木几木桌,简洁有致。未闻读书声,亦未见学子先生。
伍乔道:“书院学风开明,先生授课多不在课堂,或山石或溪谷,无处不可致学。亦鼓励学生外出游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名师指路不如自己去悟。先生尝言,读死书,死读书,多半百无一用。尽信书不如无书,能化为己用方是至善真言。”
他自嘲地笑笑,说:“先生之言实乃真知灼见,某自幼好读书,阅卷无数,当较李师兄多也,然则见识才学却远逊于师兄。想必师兄是最能读书的。”
“能读书”与“好读书”是两个概念,从书中汲取知识菁华不在于读书多少,而在于能否有效地掌握读书方法。书籍,最终是为读书人服务,而非禁锢读者的思想。
“今日游先生在虎溪岩讲学,在书院的同学多半都去听讲了。”伍乔多解释了句:“哦,游先生名讳默声,是中书舍人游敏中长兄,讲课时旁征博引,语言诙谐幽默,甚受学生喜好。”
李惟点点头,表示明了。
中书省,为秉承君主意旨,掌管机要,发布皇帝诏书、中央政令的最高机构。中书舍人是中书省的实际长官,行使宰相权力。
游敏中,名简言,与宋齐丘、陈觉、查文徽、冯延巳、冯延鲁、边镐、何敬涂等俱为江南名士,在扬吴后期便投入烈祖门下,是有从龙之功。
“郎君……”一名少年自隔壁院子转了出来,见到李惟一行,快走了几步,面露喜色。
少年正是钟灵,作为李惟麾下最初的班底、“雪狐侦察队”的队长,十四岁的少年郎身量不高,亦不健壮,肤色黑黝了不少,显得很是精练。
李惟此趟来江州,将整支“雪狐”小队全带了出来,权当是拉练磨砺。这一路游山玩水走走停停,行程很是拖沓。离开上饶后,便让钟灵带了几名队员护送常师母先行,三日前便到了江州。
“既如此,某今日便不去给先生请安了。”伍乔嘿嘿笑了两声,说道:“先生治学严谨,时时耳提面命,此刻去了少不得又是一番考校,能躲一时是一时。咱们明日见。”
“明日见。”对伍乔,李惟又多了分认知,此人虽读书颇多,却不迂腐,明明是抽身离开,却自我揶揄,免得他人尴尬。
常梦钰并非住在这五处院落,而是在后屏山搭庐而居。
夫子稍稍瘦了些,人却精神了许多,许是教书远比为官来得舒心惬意。
春暖花开,夫子搬了几椅在庐前晒着日头,一手拿茶盅,一手拿书,悠哉悠哉。
见到李惟一行,夫子放下茶盅,身子慢慢离开李惟约他量身定做的靠椅,手不释卷,脸上露出些微暖意:“哦,你们来了。”
语气平淡如水,李惟暗暗摇头:“这老爷子,还这么喜欢端着,明明心情喜悦,偏要装作若无其事,江山易改哪。”
夫子爱考校弟子所学仍是一如既往,即便数月未见爱女,且有其他客人在场,亦是寥寥数语敷衍了事,便让李惟随其去书房说话。
嗯,草庐虽陋,书房不可少。
“让你年前来江州,你却拖到现在……倒是还好,迟到总好过不到。”常梦钰瞪了李惟一眼,不无怨气。
二人的相处很是奇妙,亦师亦友,忘年交的意思胜过师生,平素交谈往来极为随意。
李惟在老夫子面前亦从不知拘束为何物,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式坐下,并不接夫子的话题:“老常同志红光满面的,精神头不错嘛,看来在这边过的挺好啊。”
夫子极满意的“嗯”了声:“你道这‘白鹿书院’是何地方?便是江宁国子监也有不如。此间学子俱是各地身负才学之人。那伍乔……你是见过的,除了诗词,其它方面并不逊于你。若是今岁开科,你必不如他。”
顿了顿,夫子语重心长的说道:“往日你独自读书,纵然有所得,难免会失之偏颇。书院氛围不同,有竞争方有提升。”
李惟笑道:“老同志,你是知道我脾性的,竞争什么的就免了,敬谢不敏。”
老夫子指指李惟,恨铁不成钢:“既然来了,可由不得你说了算。平日的授课你可以选而择之,但书院的重要活动必须参加。”
“迟到总好过不到”?李惟警觉起来:“老常同志有何阴谋?还不速速招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夫子慢慢啜了口茶水,悠悠说道:“十三年前,西蜀卫尉少卿赵崇祚编辑《花间集》,收录了十八位词人的作品,凡十卷共五百首人。除温庭筠、皇甫松、和凝三位与蜀无涉外,其余十五位皆活跃于西蜀。欧阳炯作序曰‘镂玉雕琼,拟化工而迥巧;裁花剪叶,夺春艳以争鲜。是以唱云谣则金母词清,挹霞醴则穆王心醉。名高白雪,声声而自合銮歌;响遏行云,字字而偏谐凤律……’果真是花团锦簇,极尽舞文弄墨之能事。”
老夫子愤愤不已,也难怪,赵崇祚、欧阳炯之流欺我南唐无人焉?
李惟倒不好多加置喙。
《花间集》收录的这批后蜀词人,刻意模仿温庭筠艳丽香软的词风,以描绘闺中妇女日常生活情态为特点,互相唱和。这些词作都是文人贵族为歌台舞榭享乐生活需要而写。绮筵公子、绣幌佳人眉眼传情,当筵唱歌,辞藻极尽软媚香艳之能事。
但《花间集》却是最被低估的一部古典文学作品。是中国文学史上最细腻最透骨的至美词作品,经历了宋代理学对中国政治文化的影响,一度被主流的儒家文化所轻视,里面对追求爱情的细腻表达、对生活美学的充分展现都成为儒学家们诟病的原因。然而它终究千年不衰,传颂至后世…
他只轻轻的“嗯”了声:“然后呢?”
夫子剜了李惟一眼,怒其不争啊:“然后……你必须去参加今年的岳麓文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