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麓文会?
李惟有一种被诳上当的感觉,常梦钰一再让他早来白鹿书院,莫非就是要他代表书院出战“岳麓文会”?
虽然老常不置可否,但直觉告诉李惟,事实便是如此。
常梦钰点到为止,只语焉不详的说了几句,便让李惟去收拾行李住所。这,是做贼心虚哪。
李惟腹诽一番,决定改自去问伍乔,莫名其妙的被当了枪使,虽算可扬名立万,心情也谈不上美丽。
“白鹿书院”求学的日子开端不甚美好,但接下来这种开放式的教育正是李惟欣然接受的。
学院所学的大抵是经史子集,至若法学、格物、算术诸科虽有开班,但研习者甚少,大抵与朝廷开科挂沟,这让经历过那世高考分文、理科也要考六门的李惟而言,实在太过简单。
而且极少考核,多是教授先生有针对性的单独的考校。平日里学生亦可自己选择听哪位先生的讲课。这简直就是后世大学的升级版。
更过分的是,学生还可外出游学,只要游历过来能过得了先生的考校。
如此宽松悠闲的治学氛围,对于经历过题山题海的李惟太过幸福。
这其实与当今乱世有关,盛世大唐轰然倒塌,天下崩殂,战火连绵不绝,政权更迭频繁,导致了大量文献的遗失以及科技与文明的衰败。重武风尚及武人专权跋扈,更是导致文化进程停滞不前。
其时的诗、文沿袭晚唐遗风,崇尚词藻华丽,大多内容空洞。时当乱世,士人大多竞以科举入仕,时人谓“中朝士子止看文场秀句,便为举业,皆窃取公卿,何浅狭之甚耶!”一语中的。
朝不保夕,能有几人潜心钻研学问?
虽然南、北各国都不同程度地重视文化教育,兴建学院、开科取士,但真正能藉此出人头地的实在是凤毛麟角。读书,真的不是晋身的唯一出路。
是以,文人游山玩水,时常举办文会雅集,既是圈子里的自娱自乐,又何尝不是藉此发泄心中郁结?
但这“岳麓文会”又是什么鬼?
后世的“四大书院”——“应天书院”、“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嵩阳书院”。其时,“白鹿洞书院”不叫“白鹿洞书院”,而称作“庐山国学”或“白鹿书院”。同样,“岳麓书院”亦不叫“岳麓书院”。
岳麓山自古就是文化名山。西晋以前为道士活动地,曾建有万寿宫、崇真观等。西晋武帝泰始四年麓山寺创立,至今仍保存完好。东晋陶侃曾建杉庵读书于此。六朝建道林寺。唐代马燧建“道林精舍”。唐末五代智璇等二僧为“思儒者之道”,在麓山寺下,“割地建屋”,建起了“以居士类”的学舍。
二十三年后,时任大宋潭州太守的朱洞在原僧人办学的遗址上,即岳麓山下的抱黄洞附近正式建立起了岳麓书院。
彼时,岳麓书院虽尚未形成,但麓山寺学舍极为闻名,诸多学子名人前往游学历练。
但,岳麓山在潭州(即长沙),在此地遍邀天下名士召开“岳麓文会”,北周意欲何为?
是的,时下的潭州归北周所辖。
前年,南楚马氏内斗,楚王马希萼荒淫无道,湖南大乱,王逵、周行逢等将领因此叛变,割据朗州,一度推举马光惠为武平节度使。后来因马光惠愚昧懦弱,而时为辰州刺史的刘言骁勇善战,素得当地原住民的人心,遂被王逵、周行逢等人推为权武平留后(暂代武平节度史)。
不久,南唐将领边镐率军入南楚潭州,马氏举族投降,南楚灭亡。南唐召刘言等人入朝,然而刘言等人拒绝。去年,刘言遣王逵、周行逢等人攻潭州,南唐军大败,撤出湖南,南楚马氏在南岭以北的故地因此为刘言等人收复。
上月,刘言被北周任命为检校太师、同平章事、朗州大都督,充武平节度使,制置武安、静江等军事。
彼时,天下大乱,割据成十数王权,各国疆域犬牙交错,多有合纵联横之外交举措。南楚与西蜀、北周较为友睦,互有襄助之举。南唐则与荆南、契丹交好,结名同盟。综合各国实力,当以契丹、北周和南唐为最。南楚于夹缝中求生存,原本就举步维艰。
正因如此,刘言弃南唐而投北周,合情合理。
那么,“岳麓文会”举办的时机就耐人寻味了。毕竟,眼下各国虽处于休兵时期,但彼此间互为友敌,只维持着一个极度微妙的平衡关系。
“显而易见,这是北周和西蜀联手设局针对咱南唐呢。”伍乔如是说,嗤之以鼻:“当今天下形势错综复杂,正所谓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都想一统天下,却谁都不想轻易挑起战端。战国时期,始皇帝采用李斯的策略:远交近攻先弱后强,逐一攻破,由近及远,集中力量,各个击破;先北取赵,中去魏,南取韩,然后再进取燕、楚、齐。之后用了十年完成天下大统。”
“如今呢?谁敢妄言一统?都在休养生息,也可说是在厉兵秣马,彼此牵制,谁有绝对实力去主动打破这种平衡?”伍乔冷哼,脸上露出一丝忧伤:“战争,无论初衷为何,始终是破坏大于建设。先不说前方将士因此殒命者几何,百姓因而居无定所、颠沛流离,甚至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数。若是以此为代价赢得战争,那这种胜利不要也罢。”
李惟一声轻叹:“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伍乔沉默了片刻,讥笑道:“北周处中原之腹,自然以己为正统,必然是有雄心壮志的。然则天下之势如此,除非他郭威得了失心疯,否则便不会贸然挑起战端。呵呵,不战而屈人之兵,早晚都有一战,暂时无法刀兵相见,那便在别处打压,以求谋得心理优势。‘岳麓文会’,便是再好不过的舞台。”
李惟顿时明了。既然不能用纯武力镇服,那便在其他方面谋求压制,譬如文道。毕竟,《花间集》虽然稍失偏颇,但大致是能反映当世文坛状况的。游牧国契丹不算,周、唐、蜀三大国,西蜀虽然兵力最弱,但被时战乱频仍,前蜀和后蜀统治的巴蜀地区是相对安宁的地方。大批文人流寓蜀中,为儒经的学习、传播,进而推动巴蜀文化入臻顶峰,准备了条件。是以,当世反倒是偏安一隅的西蜀文化最为鼎盛。
而北周,虽然时常发生叛变弑君事,而君王大多重武轻文,士人也重实轻虚,使得本时期比较少有杰出的学者和思想家。但中原文人向以正统自居,骨子里便有先天性的优越感,即便时下唐、蜀颇有名文人,亦是不愿从根子上承认。但这种掩耳盗铃式的自信是有底气的,毕竟,文化传承自中原起。
是以,北周此次发起“岳麓文会”,遍邀天下文人名士,初衷便是联合西蜀共同打压南唐。
想通了此节,李惟也算是明白了常梦钰的良苦用心。
南唐虽然文化氛围浓厚,但真正上得了台面的无非是冯延巳、常梦锡、韩熙载区区数人。问题是,这几位都是身居要职的高官,怎可远赴北周控制下的潭州参加文会?
届时,奔赴岳麓山的大抵以年轻人居多。毕竟,年轻人有失利的本钱,无碍声名。
而李惟,无疑是最佳人选。
“李十斗”、“李千变”、“李爱莲”,天上文曲星、人间李爱莲……凡此种种,诸多名号称誉加身。李惟的诗词,李惟的书法,经过多方渲染传扬,几已达封神之地。这其中自然是有大佬们刻意的推波助澜起效,打造出一位“谪仙人”,这对收拢人心、振奋民心是大存裨益的。关键的是,李惟从未让人失望过,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只能用“奇迹”言之。既如此,他应不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的。
到头来,还是被当枪使了李惟苦笑。作为棋子,他倒有自知之明,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嘛,这世上哪有坐享其成、不劳而获的好事。文会这种事,大概是他目前最为拿手的事,装逼或者打脸,如此简单。
岳麓文会于端午举行,时间是够仓促的,换了其他人怕是来不及准备。但李惟不用担心,他根本不用准备,无非是化身为传世名篇的搬运工罢了。
这一个月,书院的师生时常会见到这么一个无所事事的俊美郎君,气度从容,极少听先生的课,或孤身或数人,游走在庐山的每一座山峰、每一处美景,悠哉悠哉,不亦乐乎。
有不认识他的人少不得打探一番,皆作恍然状:哦,他就是被所有青年学子视为偶像(追赶对象)的李惟李爱莲哦,有他去参加“岳麓文会”,咱南唐总不致于败的太难看。
“败的太难看”?伍乔笑着将某些书院学子的话说与李惟听时,李惟乜对方一眼:“你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
有诸多文坛大神撑腰,败?也忒难了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