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亮起,一个小丑画着花花绿绿的妆,坐在舞台中央。他捏着红彤彤的假鼻子,好奇地四处张望,神情仿佛一个迷路的孩子。鼓声渐渐熄灭,观众们屏住呼吸,伸长了脖子,旺盛的好奇心嗷嗷待哺。
更多的灯光汇聚。骤然响起的音乐将这里包围,轻松诙谐的旋律发起了冲锋,空气中登时洋溢着欢快的氛围。小丑对着人群挤出滑稽的表情,手掌放在嘴前比出喇叭的模样,轻轻一吹,伴随着“呜呜呜”的声响,一群雪白的鸽子就从“喇叭”里扑棱着飞出,再一吹,鸽子们化作漫天七色花瓣,带着缤纷的小糖果从观众席上方温柔地落下来。
“雕虫小技。”观众席上有人不屑地撇撇嘴。弗罗蒙特刚找到一顶油亮的帽子来遮住自己与众不同的蓝发,他拉住帽檐,紧盯着台上的小丑,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端倪。
小丑打了五个响指,像五盏灯依次亮起,台上多了五个一模一样的小丑。他们神态一致,行为协调,简直是五面镜子。人群里传来阵阵惊呼。最初的小丑还是坐在地上,得意洋洋地抱住双臂。旋律开始起伏,炽热而浓烈,像加了香辛料的奶油浓汤。
一切马戏团该有的小丑把戏,这里应有尽有。坐在地上的小丑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那样动作一卡一顿。他往哪里一指,哪一边的小丑便快活地行动。走钢丝、骑独轮车、球上行走、耍飞刀、假扮动物,不一而足。台上的小丑们洋相百出,台下欢声笑语雷动。
曼洛克看得津津有味,跟着人群纵声大笑。他太久没这么高兴了,忘掉一切烦恼,扔掉一切忧愁,把自己丢进欢乐的海洋里随波逐流。一时间,他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就算记得又如何?不要让笑容从皱起的眉头间溜走。人生苦短,欢乐来之不易,不妨抓住稍纵即逝的光阴,及时行乐。
观众席上一贯矜持的贵族们早已抛开了体面,笑得前翻后仰,憋不住的泪水在眼眶里欢快打转。他们高高在上地品评着、嘲笑着小丑们的故作姿态,眉宇间流露出坚不可摧的优越感和满足感。“我也要教我的狗狗这样做!”一位衣着考究的老绅士放肆地大叫,附近的男男女女都向他投去了赞许的目光。一场“醉”汉的狂欢。
殊不知,台下的人看小丑,看见的是故作夸张的糗态;台上的小丑看人,看见的是撕下伪装的百态。小丑的笑容更加生动,观众的脸上更加灿烂。
这时,不知是谁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到处都有的东西。也不过如此。”声音不大,却很清晰,也很刺耳。它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像一只虫子在爬。热烈的音乐继续奏响,众人却渐渐感到不满。他们一齐刁钻地大吼:“对,没错!这也不过如此!”
舞台上的小丑顿时都僵住了,似乎很难堪。观众露出自鸣得意的神色,为维护了自己那不会被轻易取悦的“崇高”品味而沾沾自喜。曼洛克不爽地“切”了一声,他很遗憾表演被打断了。
一群自作聪明的家伙。他在心中抱怨。
坐在中央的小丑突然站起来,其他的小丑都消失了。他两手叉腰,昂首挺胸,把脸凑向观众,鼻孔舒张,使劲嗅了嗅。接着,一种奇特的滑稽表情击中了他的脸。这表情带给观众两种矛盾的感觉:既像山上的猴子在观摩人,又像披着假皮的人在打量猴。一股轻微的被冒犯的感受油然而生。
观众们的反应两极分化。一半的人爆发大笑,仿佛从未受过鞭打的人在屁股上尝了轻轻一鞭,说不出的新奇、刺激和上瘾;另一半则古板地皱起了眉头,脾气火爆的已经挥舞着拳头大声咆哮,就要冲出观众席给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丑一点颜色瞧瞧,在咯咯直笑的女伴的好言相劝下才坐回座位。
小丑把手指塞到嘴里,露出吃惊害怕的神情。灯光霎时间熄灭,舞台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中。鼓声宛若一道惊雷,音乐瞬间变得极其高亢,把所有观众的灵魂往上托举。灯光再次闪亮,舞台上空垂下无数轻柔的、半透明的彩色丝带,像柔软的发丝,重新勾起了观众们的兴趣。
几道矫健靓丽的身影在丝带间飞跃,那是艳丽的舞娘们踏着飞索凌空热舞。灯光不再固定,而是随着舞娘们姣好的身姿晃动,高光下惊险刺激的表演引来惊叹连连。青年们吹起轻佻的口哨,彼此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上了年纪的绅士们虽然严肃地板起脸,但迷离的眼神诚实地将他们出卖。贵妇人纷纷别过头去,或嫉妒、或不屑一顾。
“真是低俗。”霍华德小声埋怨。他老脸微红,眼睛却不知道该往哪放。
地面突然窜出十多束火柱,如同魔爪抓向天际。观众们大惊失色,直到看见舞娘全部安然无恙地着落,才发出或释然、或惋惜的叹息。那火柱也点燃了他们心中灼热的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猫爪子挠得他们心痒痒。
火柱宛如台阶,踩着台阶走来一个微胖的、戴着单片眼镜的、穿着金红戏服的男人,头发梳得油光锃亮,鼻子下留了一撮乌黑发亮的、弯曲的、滑稽的小胡子。他走下台阶,首先向观众们鞠躬。
接着,他拿出一块布,取下眼镜细细擦拭。就在观众快要等到不耐烦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光滑洁白的蛋,托在手心,向大家展示。
所有的视线都汇聚在那颗蛋上,如果视线有温度,那颗蛋铁定会被烤熟。音乐不知不觉中歇了,火焰静悄悄地退场。
就在万众瞩目下,“啪嗒”一声脆响,蛋壳碎了,众人的心弦紧绷。下一刻,一声嘹亮的啼鸣在心弦上重重一拨,无限的惊愕之情在每一个人的面孔上爆发。
弗罗蒙特忍不住鼓掌。他看到了什么?一只货真价实的金凤凰!有市无价!他的内心狠狠一颤,由衷地为希伯尼阔绰的手笔感到惊诧。相比之下,希伯尼每年送给“真知圣堂”的礼物就不值一提了。他莫名地有些恼怒。
见多识广的人早就掩饰不住出离的震惊,纷纷起立,为“克罗克塔奇”的豪迈献上掌声。其他人即便见识“短浅”,也深深折服在金凤凰绚丽华美的光彩之下,发出真诚的赞叹。再也没有谁胆敢卖弄自己的无知,夸下“不过如此”的海口了。
音乐俏皮地跃上舞台,这里顿时变成了百兽的乐园。
火圈里跳出长角的白虎,翻开的书中奔跑出惊慌失措的白象,半透明的猫咪追逐变色的老鼠,三头的巨蛇吐着紫色的分叉舌头。戏服男人张口一吐,又是一只火红的幼龙!
气氛已经被炒至高潮。大开眼界的贵族们嚷嚷着不虚此行,对“克罗克塔奇”的马戏团交口称赞。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戏服男人忽然又鞠了一躬,领着异兽们隐入幕后。音乐登时变得很深沉,甚至有点阴森,仿佛一盆冰水浇在热钢上。曼洛克神情一凛。接下来还有什么?
所有人都兴奋到不能自已。
接下来是一出歌剧。虽然马戏团会有歌剧表演这件事多少有些奇怪,但之前的演出已经令观众们印象深刻。无与伦比的刺激、快乐和兴奋吹出了一个色彩斑斓的肥皂泡,裹着众人飞升向感官享受的巅峰,没有谁愿意把它戳破。
歌剧讲述了勇者讨伐魔王的故事。很老套的故事。实话实说。
然而,同一块材料落到不同人手里,能绽放各异的光辉,在“笑脸”马戏团这一巨匠手里尤为如此。真刀真枪的打斗和四射的魔法光辉交织出极具视觉冲击力的舞台效果,恰到好处的配乐配合紧张多变的节奏牢牢地攥紧了观众的心,演员强大的表现力和娴熟的唱腔直击灵魂,随情节变化的光线和温度将故事渲染得活灵活现。每个人都很安静,每个人都入了迷。
英勇的勇者们一路过关斩将,终于来到了魔王的座前。魔王缓缓地、高傲地转过身。
即使经过仔细地易容,即使是在奇装异服的掩护下,眼神所流露出的真实自我却无法安然无恙地撤退。弗罗蒙特太熟悉“魔王”了。他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呻吟。曼洛克扭头看向他。弗罗蒙特压低了嗓音,以免隔墙有耳:“那就是希伯尼。”
而且他变强了,强到连我都看不透。
蝙蝠与闪电在峡谷上激战,最终,勇者的剑抹过魔王的胸膛。魔王倒下,尊崇的皇冠滚落大地。勇者孤身一人,脚下是冷冰冰的同伴。他看向奢华的魔王座,藏不住贪婪,飞扑上去。
天空一道雷霆划过,灯光变得极暗,乐声凝重缓慢,仿佛戴着枷锁。气氛沉甸甸的,压得众人缓不过气。所有的画面都凝固在舞台上,宛如一副色调深沉的版画。
就在这时,第一个出场的小丑忽地又走上舞台,一副迷路的神情憨厚可爱。他困惑地挠挠脸蛋,前后场景强烈的反差惹得观众笑岔了气。小丑对着地上的“尸体”左踢踢,右碰碰,一个摸不清状况的迷糊蛋。
他从地上捡起一把宝剑,耍宝似的比划两手;他从“尸体”身上扒下铠甲,穿在身上万分神气;他拾起魔王滚落的皇冠,他迟疑了。
他来到魔王面前,而魔王不知何时坐在了地上。
然后,小丑跪在地上,将丢失的皇冠奉还给魔王。
鼓声响起。
谢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