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深,月下波光摇曳。岸边一处庄园内灯火通明。
彷佛有谁从天上偷下来了所有的星星,树梢上、走廊内、行道路旁,到处都悬浮着梦幻般的照明水晶,将整个庄园装扮得如同仲夏夜的梦。宾客们走过艳丽花卉和洁白雕塑编织成的静谧花园,宛如迷路的蝴蝶穿行于妖精和仙子的迷宫。
现在,在这个迷宫之中的蝴蝶,是曼洛克、弗罗蒙特还有霍华德。
霍华德不由地发出惊叹:“看看,这里简直能媲美皇宫!”即使是一向沉稳持重的老绅士也有不得不失态的时候。
弗罗蒙特咋吧着嘴表示赞同。他可没料到希伯尼有这么阔气。在他印象中,希伯尼还是一个做事不计后果的五百岁的毛头小子。
曼洛克在脑中搜索从“真知圣堂”了解到的关于希伯尼的一切:冲动、易怒、不负责任、爱开玩笑、游戏人间,由此获得了“戏谑者”的称号,在学院的历史上劣迹斑斑,即使是魔导师的崇高身份也挡不住非议。早在两百年前,他就因为新年时差点儿将“真知圣堂”变成“史上最漂亮的大烟花”而被惊吓过度的魔法师们联名驱逐,然而他从没真正切断过和学院的联系,每逢佳节,他送来的经过仔细检查的包裹里总是装满了五花八门的稀罕玩意儿。
当他离开学院闯荡大陆时,凭借超绝的实力、潇洒的风度和堂堂的仪表,他一度留下了数不清的风流韵事,成为了最受千金们仰慕也最受少爷们怨恨的传奇人物。然而,正如“戏谑者”这个外号所预示的那样,他逢场作戏、来去无踪的做派终究是给他带来了麻烦。愤懑不平的骑士们在天命城外截住了他,带来了皇帝的橄榄枝,以及寒光四溢的刀剑。
希伯尼狂笑着说出了那句足以流传千古的话:“这一切都是个玩笑。”接着他哭泣着低语:“原谅我,妈妈。”
那一场战斗——或者说是一面倒的屠杀——彻底奠定了他笑傲天下的资本。他是“戏谑者”,他也是任何人,这一切都是一个残酷的玩笑。骑士们被自己手中的利刃屠戮,奥术的光辉让皇帝也一时睁不开眼。这一战以后,希伯尼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只跟少数人保持联络。
现在,他的公开身份是名叫“克罗克塔奇”的来自异域的富商,妻子是一位已故子爵的独女,名为崔莉斯.爱斯菲尔。这片如梦似幻的庄园是他们在天鹅城的栖身之地。眼尖的看门人一眼就认出了夏洛特家族的使节,于是他们得以畅通无阻。
“欢迎加入天鹅城最精彩的晚会!”看门人把他们当作了慕名而来的猎奇客,挺起胸膛,露出为自己主人而自豪的微笑:“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们才知道“克罗克塔奇”有多高调显赫:天鹅城的名流们都在这里济济一堂,在美酒和佳肴间流连忘返,翘首以盼着“笑脸”马戏团饱受赞誉的表演。这里就像一座金色巨塔,塔顶璀璨的明珠吸引着无数人争相攀登,而财富和地位则是他们说一不二的通行证。
但再辉煌的金塔也需要足够坚固的底座支撑。“克罗克塔奇”赤手空拳讨伐山间飞龙的事迹和肃穆严整的庄园卫队一样令访客印象深刻。现在,那头倒霉飞龙的尸首陈列在一片草坪中央的大理石石台上,破坏了花园典雅和谐的氛围,极具穿透力的萧杀气息警告着每一位心生歹念的轻浮之徒。
弗罗蒙特的视线在龙首的颈部额外停驻了几秒。他别有意味地长叹一声:“不愧是他。”曼洛克发现那颈部的斜切面十分奇怪:钢铁般的肌肉粗糙且不平整,就仿佛一根被斧子一下下砍倒的树干,只不过斧面上似乎有着奇特的、规律的突起……
他的脑中突然映射出这样一副图景:一个人,骑在龙背上,一只手勒住龙脖子,另一只手掌有节奏地剁下,“咚、咚、咚”,顷刻间鲜血四溅,飞龙的哀嚎响彻荒山,巨石都因惊悚而开裂。“克罗克塔奇”就是那个在天上伐木的樵夫。
他感到心惊肉跳。一只飞龙,哪怕和成年的巨龙还有差距,也是足以威胁中型城镇安危的凶残野兽,在希伯尼面前却死得毫无尊严。死亡像一枚面值小到可以随意丢弃的硬币,廉价到如此漫不经心。
看看它吧,“克罗克塔奇”仿佛在人们耳边说,再看看你们。
眼高于顶的贵族们并不愚蠢。敬畏,是这里的入门礼仪。
开满紫藤萝的花架掩映最后一段蜿蜒的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宽敞华丽的大堂,形若藤蔓的灯柱播撒下橙黄色的光辉。庄园的布局别具一格,打破了严肃的传统,变成一片自由生长的丛林,屋宇和房间都错落其中——保守的建筑师肯定会对此横加指责。
年轻的男女在明亮的舞池中随着悠扬的旋律翩翩起舞,老成的成年人举着芬芳四溢的酒杯斯文地交际,侍者托着盛满饮料或点心的托盘在人群中蝴蝶般穿行。每一场成功的晚会该有的元素在这里应有尽有,唯独少了男女主人的身影。
“克罗克塔奇”和他的夫人往往在最后露面,或者干脆就不出场。但从未有谁对此发出过批评,也从未有谁把这当作是傲慢。“这是主人的特权。像克罗克塔奇这样受欢迎的慷慨的人,怎么能不保持一点产生神秘感的距离呢?”一个红鼻子的老绅士这样说,他又问侍者要了一杯红酒。
霍华德对这种场合得心应手。在场的绅士和贵妇人也认出了他夏洛特家族族长的身份,他们很快就打成一片。曼洛克英俊的外表的为他吸引了不少千金小姐的注意,那些火热的、带着些逗弄的目光弄得他好不自在。弗罗蒙特一头醒目的蓝发和略带沧桑的成熟面容也出尽了风头,总有谁在不经意间经过他的身前,露出试探性的微笑。
就像一群狮子走出了马戏团,谁都对他们哈哈笑,却不知道平静的表面下埋伏着怎样的冲动。
弗罗蒙特轻轻一拉曼洛克:“别管这些人,去找希伯尼。”他声音压得很低,确保没其他人听到。曼洛克点点头,摆脱了试图纠缠上来的姑娘们,跟着弗罗蒙特走向一旁偏僻的、有侍从守卫的过道。弗罗蒙特故技重施,于是他们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当中。
过道很幽静,灯火黯淡。忽地——
“咻!”
曼洛克瞳孔迅速收缩,机警地滚向一边,浑身肌肉颤抖,淡紫色的火焰霎时间包裹住他的手掌,形成飘忽不定的刀刃形状——他的火焰和他愈发契合。他一瞬间进入了临战状态!
“谁!”弗罗蒙特厉声大喝。一把边缘乌黑发紫的匕首就悬停在他前方,刀尖直指他的眉心。
“两个毛贼,还敢这样大胆?”偷袭者从天花板上一跃而下,落地无声无息。她一袭青黑色劲装,蒙面束发,腰间缠着十数把无光的细长匕首。她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伏在地上,曼妙的曲线不仅引人遐想,更彰显出独属于掠食者的危险的张力和爆发力。
和弗罗蒙特对视一眼,她一激灵,身影一错,竟然没入了黑暗当中。
“我从未见过你们,你们看上去也不像什么正经人。如实招来你们的目的,我还可以考虑放你们一命!”她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恍如重重魅影,令人晕头转向。
“优秀的暗杀者。”弗罗蒙特赞许地笑笑,“可惜没用。”接着,他朗声说:“我要见克罗克塔奇。走这条路,没错吧?”
黑暗沉默片刻,然后回应:“回去,此路不通。”
“无论如何都不行?”
“无论如何。”
曼洛克全身紧绷,直觉告诉他有致命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但他辨不明来源。
弗罗蒙特长舒一口气,突然放松下来。黑暗一阵躁动。
“你对克罗克塔奇了解多少?”他问。
黑暗再次沉默。片刻后——
“一切。”
弗罗蒙特闻言挤出一个讽刺性的笑容。他整理着稍显凌乱的袖子,低下头,装作漫不经心地样子,甩出一句话:
“那帮我告诉克罗克塔奇,我找‘戏谑者’希伯尼。”
空气凝固,暴怒,沸腾。
弗罗蒙特只是平静地直视着,平静地直视着那一片黑,平静地直视着影子下潜伏的暗杀者。找到毒蛇在草丛中躲藏的位置,就拔去了它一半的獠牙。
她泄气了。
“回去。他会自己来找你们。”
接着,过道的灯亮起来,很明亮。
弗罗蒙特微微鞠躬,“谢谢,女士。”
灯火拉出长长的影子,他们回到了大堂。大堂内的宾客已经离开了七七八八。演出快开始了,侍从们引着他们前去。
庄园里藏着一个奢华的歌剧院,高耸的穹顶上燃烧着绚烂的光,宛如明媚的太阳。深红色的帷幕静静低垂,秘密就要被揭开,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到来。
——“笑脸”马戏团是“克罗克塔奇”名下的财产,声名远播,广受好评。
——也是全大陆唯一一个运用魔法创造舞台效果的马戏团。
鼓声响起。
帷幕拉开。
*希伯尼的一部分灵感来自《守望者》中的comedian(笑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