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絮的雨落下来,天将破晓。四处游荡的空气变得湿搭搭的,很轻,很冷,而且无声。
年迈的骑士打起十二分精神盯住眼前的东方人,生怕漏掉一举一动。脖子和胸膛处火辣辣的剧痛和潮湿粘黏的感觉一齐冲向大脑,拉响极度危险的警报。
眼前东方人的一切都普普通通。他穿着一件青灰色的麻布长衫,戴着一顶油亮的斗笠,肩上背着一个蓝色的包袱,腰间系了一个小葫芦,腰带上挎了一把剑。跟他曾在服役期间打过交道的那些东方游侠——他们是这么称呼自己的——一样普普通通。
唯一不普通的只有他的眼睛。在那张平淡无奇、瞄一眼就会被遗忘的脸庞上,安着一双沉默的、犀利的、宛如刀锋的眼睛。和他对视,就仿佛躺在断头台上仰头观察即将落在自己脖子上的铡刀。在那双眼睛里,光芒不再流淌,而是凝聚成一点,极锐利的一点,比箭头的尖椎更具有穿透力。
东方人的剑收在剑鞘里。剑在剑鞘里啸。
雨声沥沥,敲打骑士的铠甲,“叮叮当当”,分外地清晰。这声音简短、迅速、有力,正如刀兵相击——
不久前。
一切都没有预兆。在通往城堡的碎石路上,巡逻的卫士们高举着火把。明灭的火焰投下跳动的光芒,被照亮的黑暗里一道人影踽踽独行,天边划过的闪电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就仿佛老旧的、阴森的铁栅门。那门背后藏着死亡。
老骑士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同僚们冲上去,然后倒下。射出的箭矢被易如反掌地挑开,投去的短矛被漫不经心地拨断。而那一把剑,那一把漆黑的、画满古怪纹路的剑,是从死神手里借来的镰刀,它轻而易举地就刺穿了加厚的板甲,从前心没入,从后心探出,然后轻巧地一抽,鲜血便横流,平日里生龙活虎的小伙子颓然地跪下去,头盔里再没传出声响。
又是一道闪电划破苍穹。转瞬即逝的光明照亮了那人的脸庞,将来自东方的轮廓描得清楚。这里?东方人?疑惑掺杂着愤怒,在老骑士的喉咙里翻滚。他抡起形影不离的巨斧,咆哮着从背后朝东方人砸去,攻势快如迅风。
然而,东方人的身影一矮、一错,不费吹灰之力就避开了他的突击,顺势提剑反手一抹,就削开了他的护肩,冰冷的剑刃斩去了他脖颈上的一块肉,只差分厘便能割断动脉和气管。
他捂住血涌如注的伤口,飞速向后撤去,把全部的斗气都集中起来阻止失血。东方人露出一个意外的眼神,似乎没料到未能一击致命。他朝老骑士微笑,笑容里有惋惜。老骑士读懂了东方人的意思:他没尽全力,而自己在劫难逃。
还活着的同僚怒吼着扑上去,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住了补上来的剑。他们的刀剑被弹开,铠甲被轻描淡写的劈砍破坏。东方人闲庭信步般在战场上随意写画,以剑为笔,笔尖蘸着鲜活的、炽热的血。
老骑士跌在地上,潮湿的泥底下横卧着坚硬的岩石。他将自己撑起来,捡起洒落在地上的一把砍刀,原本的巨斧早就不翼而飞。
雨势渐稀。
一名卫士被当头扎了个对穿,眼见是不活了;又一名卫士被一记跳劈砍翻在地,滚上一滚,没了声息。
地上躺了十二具尸体。十二具无声的雕像是献给死亡的礼物,血腥的礼赞,萧杀的艺术。
老骑士怔怔地看着。胸口的铠甲已然破裂,裂缝里,猩红的肉衬托着森白的骨。东方人的一剑上撩切断了他的刀,捣碎了他的防御。他握着一截断刃,出神。
雨停了。
东方人没有急着进攻。他在等什么?等我投降吗?老骑士嘴里满是苦涩。他试图说些什么,但是喉咙里一点儿水都没有,干燥得发不出声。
他动摇了,他至少想要拉开点距离。不料,脚下一个踉跄,他滚下一片低矮的山坡,落在一片茵茵的碧草中间。他全身作痛,死神趴在耳边低语,回忆涌上心头,疯狂地把他拉扯入斑斓的漩涡。
他怒吼,他挣扎,他将眼前的幻觉驱赶。但一股真实的无力感牢牢地攥住了他。他明白,他在劫难逃。他认命了吗?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离他而去。当年独当一面的英勇骑士,竟然要在这个雨夜无人问津地死去。末路就在前方,他的心碎了。就在这一瞬间,他获得了生死的明悟,他要站起来,他要战斗,骑士可以牺牲,但不能屈辱地消亡。
——于是,他倔强地从草丛中爬起来,倔强地和东方人对视,倔强地握紧了手中不成样子的兵器。他站在下坡,东方人站在上坡。直到现在。
东方人没有动,他也没有动。血在一点点地流失,一点点地放空他的力气,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他的眼中只剩下东方人那双一潭深水般静默的黑瞳。他的呼吸变得粗重,心脏每跳动一下,浑身都在燃烧。他松开了紧握生命的手,在死亡的欠条上签下了一笔短暂的贷款,他马上就要偿还。
忽然,在那黑色的瞳仁中,那一点光芒散开来,像一群攒聚的游鱼忽地解散,很快变得稀疏,宛如穿过树梢的细碎月光。那月光很快就飞到他的面前,他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很想喝一口烈酒。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身体软绵绵地卧倒在泥泞的草地里。黯淡的银白色铠甲下,酱红色的血仿佛浓缩的葡萄汁,从被打碎的银杯中流出来。他发现身体更轻盈了,大地不再用重量绑住他的双脚,温暖的、向上升腾的空气将他抱起。他看见头顶有一束亮光,他向着光明的天空升去,他好像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拂晓,纵贯天地的是金色的光。林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纸,用指甲在上面揩去一个名字,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接着,他抬起头,属于晚春的和风与即将属于初夏的熏风,此刻朝着朔吹的方向,吹散了萦绕的血腥气,在东方飒飒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