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他们见到了久负盛名的“克罗克塔奇”。
弗罗蒙特爆发出惊涛般的大笑:“我就说!”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那名小丑,此刻脸上迷惑滑稽的表情一扫而空,只留下机械似的漠然。小丑空洞地看着他,像一具没有感情的空壳。
“不错的魔偶!”弗罗蒙特竖起大拇指,毫不吝啬他的夸奖,“我说,整个马戏团,不会都是你凭空变出来的吧?”
这时候,戴单片眼镜、穿金红相间戏服的微胖男人从一旁的侧门走进来,弯腰将一盘切好的冷三明治放在垫了红布的小圆桌上。他闻言微微一笑,抬起头,恭敬又不失诙谐地替主人回答:“我一直以为只有我是活人。”大家都被他的调皮逗笑了。
“克罗克塔奇”,也就是希伯尼,坐在一个带靠背的深灰色石头椅子上,那椅子像极了原始人部落中酋长的座位。他穿着一件酒红色的丝绸短袍,上面样式奇特、大小夸张的椭圆形金色纽扣明显属于戏剧而非正式场合。他的裤子和袖套都是青紫色,光滑得仿佛打了蜡的茄子皮。他带着花纹简约的浅棕色半透明丝质手套,右手捏着一张松松垮垮的蓝色手帕。他刚刚用手帕擦去浮夸的妆容和密密麻麻的汗珠,现在正倚在椅背上均匀地喘着气。
他的披肩相当夸张,高耸的领口富有高傲的古典魔法师之余韵,紫罗兰的色调和深青色花纹也不乏神秘的风度。下方是金色的镶边,肩膀上还有别出心裁的装饰,正中央一颗水蓝色的宝石泛着莹莹的光,宛如最晴朗的天空落下的一滴泪。他的头顶戴着一顶纯金王冠。
“上一刻还是盖世魔王的希伯尼,此刻就像个小丑国度的国王。”弗罗蒙特模仿舞台上尖锐细长的唱腔来大声调侃。下一秒,一把飞刀擦过他的头皮,削断了五分之一的头发。
他抱住脑袋,伤痛欲绝地叫:“喔,这可是我攒了五千年的头发!”不过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的情绪是假装的,曼洛克也不认为他连一把飞刀都躲不开。
“你的幽默感还是一丁点儿都没进步。要不,你来我的马戏团打工,待遇从优。”
“得了吧,我的工资你可开不起。另外,赔我头发。”
没有管吵吵闹闹的弗罗蒙特,曼洛克万分惊奇地看着“克罗克塔奇”原本阴郁冷峻的年轻脸庞在顷刻间变得老迈干瘪,为数不多的黑色短发掺杂在一片银白色中间,略显凌乱地往上梳去。他的脸很长,像一匹老马。他的脸皮依旧洁白,不受老人斑的困扰,但已然远逝的青春将弹性和张力从皮肤底下无情地抽走了,只显露出单薄的骨的轮廓。
但是,他的眼睛依旧放射力量,他的眼睛依旧燃烧活力。他的眼珠呈现血红,而他的瞳孔呈现水蓝,就和他胸前的宝石一样。他不用说话就能让人联想到支配者。他将真实而苍老的容颜坦诚地展现,丝毫不担心这会折损他的威严:岁月的锻打没有留下软弱的伤痕,坚不可摧的眼神则是沧桑的馈赠。
曼洛克看见希伯尼坐在那里,就仿佛千千万万个人的合集坐在那里,千千万万个人的幽魂在他的身上重合,在他的王冠下臣服,在他的目光中闪烁。他的身躯恍惚间撑得很高大,顷刻就填充满全部的空间,把曼洛克那一点可怜的存在感挤到窒息的墙脚。
弗罗蒙特不为所动。他狡黠一笑:“嘿,看到你那张老脸,我可开心多了!”他摸着自己依然饱满的脸庞得意洋洋。
戏服男人和小丑不知何时已经出去了。希伯尼不屑地讥笑两声,大声说:“至高大魔导阁下,你说,一具光鲜的皮囊对我们还有什么用呢?追求虚荣的年华已经远去,世俗的目光难道还能把我们左右?为什么我们不能把灵魂的痕迹展现在脸上?”
“难道五百年的时光已经让你苍老了吗?”弗罗蒙特如此回应。
希伯尼的反击毫不留情:“恕我直言,无法想象的漫长时光已经让你的心千疮百孔了,如果内心的样貌显露在外表,那我面前的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没有血肉的腐朽骷髅。少些假惺惺的作态吧。你以为你能帮助浮士德家族,把他们从历史的垃圾堆里捞出来?不,你根本不想这么做,你只想拯救你自己!看看你对‘真知圣堂’做的事吧,你对老朋友做的事吧!你敢说你问心无愧?每个人都戴着面具,而你的面具成了你的脸!”
他在咆哮,脸上的肌肉因出离的愤怒而扭曲,不住地抽搐着、蹦跳着,仿佛通红的火。他身体前倾,手指狠狠地扣住椅子扶手,像一发即将出膛的炮弹。他粗重地呼吸,斗牛般的眼神死死地铐住弗罗蒙特的双眼,无声地质问。
曼洛克被这一番发言打乱了阵脚,他惊慌失措地望向弗罗蒙特,似乎想探寻真相。弗罗蒙特被一股哀伤贯穿了胸膛,脸色泛白。他用虚弱的声音回答:“假如,这是你的谈判策略的话,这太残忍了。圣堂流的每一滴血,都在我的心上划开一道口子。”
希伯尼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坐回了座位,倚在靠背上。他流露出半分伤感:“是的,我们都太残忍了。”
这时,一道靓丽的人影从黑暗中走出,站到希伯尼的身边,轻柔地抚摸他的肩膀。希伯尼平静下来,眼中流露出水一般的温柔。
曼洛克惊讶地发现,这道人影赫然就是先前在过道里遭遇的暗杀者。她摘下了头套,却仍旧戴着面纱;一头亮黄色的长发浓密得如同绸缎;她画着深紫色的眼妆,眼珠是罕见的桃粉色,亮晶晶的,闪烁着冷傲艳丽的光;她生得高挑,手臂比寻常女子略粗,腰也不似少女般纤细,但浑身上下充满力量感,宛如蓄势待发的猎豹。她说不上很漂亮,但别具一番魅力。
她的手中和腰间都带着刀。她便是弗罗蒙特头发的冤家。
“她是我的妻子,”希伯尼介绍道,“崔莉斯。崔莉斯.爱斯菲尔。她更喜欢别人叫她‘嘲讽鸟’。”
说着,他温柔地挽住崔莉斯的手,含情脉脉地说:“她是我从玩笑中找到的唯一真实。”
比帝国历史还要年长的弗罗蒙特感觉自己被一股更强烈的哀伤贯穿了,几乎就要仰天喷血。曼洛克同情地望着他,虽然不知道原因,只是鬼使神差。
“请坐吧。”希伯尼忽然变得十分友好。他从盘子里取出一块冷三明治,口齿不清地说:“先吃点东西吧。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
曼洛克顺从地坐下来,将三明治塞进嘴里。黄瓜、蛋黄酱和火腿的香醇甜美在舌尖上跳舞,他的眉头情不自禁地舒展开。他的心有些乱。
弗罗蒙特却愣在原地。他猛然昂起头,语气铿锵而悲伤:“你说我戴着面具——”
所有人都看向他。他略微停顿,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
“——可你不知道,我早已忘了自己的本面。”
希伯尼的表情顿时凝固。
弗罗蒙特走到一边,给自己斟了一杯烈酒,一饮而尽。随着酒杯重重地撞击在金属托盘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曼洛克的内心忽地宁静,像有什么落在了地上。
“坐下来谈吧。”希伯尼郑重地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