亘古不变的辉耀驱散笼罩大地的黑夜,日月交替的轮回划分去而无返的时光。林抬头望去,潮湿的松针上停驻着神圣的光。
晨曦照拂,万物的轮廓都披上一层钻石般的微光;天地为巢,一切都仿佛嗷嗷待哺的雏鸟,欣欣向荣,充满希望。白雾如练,缥缈在树梢,百鸟的歌声隐匿在洁白的面纱背后,若隐若现宛如嫣然的一笑。
林摩挲着“墨声”,指尖轻轻颤抖。与骑士一战使他心生躁动,嘴里残留着腥甜的血气。这份腥甜让他微微上瘾,这份上瘾让他微微错愕,这份错愕让他微微警惕。
他的目光穿过茂密的树林。平原上矗立着一座古朴的城堡,外形方正,遍布沧桑。鲜艳的旗帜含蓄地收卷,远处的田野碧绿油亮。
林略一迟疑,将手搭在了龙形玉环上,盍眼,精神顷刻浸润其中。须臾,他睁开眼,气息稍显紊乱,于是盘腿打坐,闭目凝神思考。
短暂的灵魂出窍帮助他摸清了古堡的结构和敌人的位置——这是他闲暇时摸索出的玉佩之妙用。他的魂魄化作透明的幽灵,穿墙而过,沿着阴影和缝隙游荡。谋而后动,计划必须万无一失。
目标还未起床,位于三楼的卧室。卧室和周围的房间由暗门连接,却都没有窗户。整个城堡没有地道和后门,各处都有卫兵把守,守备森严,稍有不慎就会打草惊蛇。寻常的潜入相当棘手,既然如此,不如以快制胜。
他想过直捣黄龙,从正门径直杀进去。他对自身武艺颇有信心,但城堡内部的通道太过复杂,容易被围困而导致目标溜走。
要是走城墙呢?他皱着眉头想。我该怎么处理走廊里交叉巡逻的卫兵?
忽然,计上心来。他狡黠一笑,摘下斗笠、包袱和葫芦,起身来到树林边缘。层叠的暗影将他的身姿掩盖,只差一寸便踏入阳光地带。
冉冉的太阳一点点爬升,脚边的影子一点点向后退去,璀璨的光芒扑面而来,浑身泛起一阵酥酥麻麻的温暖。在阳光注意到他的一瞬,在城墙上人影晃动、班次交接的一刹那,他动了。青色的闪电使吹着口哨的卫兵眼前一花。
他像猫一样矫健无声,五指和脚尖蹭在粗糙的墙面上,真元流转,全身迸发出升腾的力量。他紧贴城墙和塔楼的交线,在黯淡的阴影中爬行,片刻便翻过凹凸的墙垛,落在一名眺望远方的卫兵身后,寂静得连风都忘记了喧嚣。
他迅猛地出手,一手捂住卫兵的嘴巴,一手勾住卫兵的脖子,一错一扭,卫兵便软软地躺在了地上。他将卫兵的尸体放平,藏在不显眼的地方,又猫着腰缓步行走,拔掉了这座塔楼的另外两个明哨和一个暗哨,将其中一人的尸体靠在一根柱子上,远看还是尽忠职守的模样。
在下一班人到达或血腥味扩散之前,他有充裕的时间。清晨的风柔和地刮过面颊,清淡的花木芬芳沁人心脾。他紧绷的神经陡然一松,恍惚间竟回忆起了第一次行刺的经历——
那是一个三更天,天上的星子灿烂闪耀,好似一首牧羊人的诗。他摸着黑夜的襟带,跋涉过怪石嶙峋的山路,闯入一个静谧的小村庄。那是黑石老人委托的任务,为了铲除一个投靠教廷的叛徒。
一轮新月高挂,村民们早已进入梦乡。站在叛徒的木屋门口,他原本忐忑不安的内心反倒是出奇地平静,就仿佛去茶馆喝茶。夜间湿冷的雾气令他不经意间打了个寒颤——
他回过神来,走在塔楼内部的螺旋台阶上。只见两侧的火把将影子拉长成离奇的形状,一前一后,摇摆着、晃动着,仿佛长着犄角的魔鬼。温度出奇地灼热,出口处是一片深邃的黑。
塔楼直通最底下的厨房,现在早餐已经准备妥当,忙碌的仆人井井有条地将热腾腾的燕麦粥送去外面的广场。林矮身摸到炉灶旁,看见赤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褐色的干柴。他从口袋中掏出一小包粉末,再添了几块柴禾进去,注入一小股真力,然后闪身折返到塔楼里面。
少倾,只听见一声闷响,然后是接连不断的惊慌大叫。赤火化身狂暴的巨龙,掀翻了厨房的锅碗瓢盆;呛人的黑烟拍马而出,朝着天空狂笑。林等待了一会儿,听见忙乱的脚步声和暴躁的喝骂声此起彼伏,估摸着有一半的人手都被支开了,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但愿厨房失火没有让目标想太多。
林穿行过空无一人的走道,透过半透明的玻璃看到数不清的人影提着水桶匆忙地奔跑。只见打杂的仆人、训练的士兵、站岗的守卫此刻都乱成一团,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这场灭火当中,无暇顾及其他。
果然,他心想,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分散了。
通往二楼的楼梯上空无一人,通往三楼的楼梯口只有两个持戟的重装步兵把守。他果断地加速暴起,手中的剑在对方喊叫出声前抹过了他们的咽喉。鲜血和金属碎片一同飞溅,在空中飞舞成支离破碎的蝴蝶。
走廊很宽敞,铺着猩红的长地毯,线头发硬,像干瘪的长舌。两侧灯柱里燃烧着明灭交加的油绿色火焰,火光中华丽的兽形雕塑仿佛活了过来,齐齐将狰狞的视线投射到林的身上。熔化的炙热漂浮在空气中,却在骨子里映下三分森冷。脚下的尸体此刻仰面朝天,死不瞑目地盯着林的后颈。走廊尽头就是目标的卧室,黄金装饰的双开门上花纹繁复,也像两只沉默的眸子。
林站到门口,心中疑虑重重。即使放了把火,这里的守备力量也弱得过分,或者说,整座城堡都脆弱得过分。他将手掌按在门上,门仿佛在震动,里面传出无声的咆哮——
他的思绪回到了那个星夜。当他悄然推开叛徒的家门,当头而来的是一把寒光闪闪的钢刀。他侧身躲闪,迎面又是一支利箭袭来。他捻住箭身,箭头离眉心只余半寸。
月色下叛徒的轮廓分明。他四肢粗壮,五官粗糙,一道疤从额头一直延伸到胸口。他因愤怒而疯狂地喘息,他张大嘴,里面没有舌头。
林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埋伏。对方是个好手,纯粹的力量甚至在他之上。然而,在真元和仙剑面前,他最终饮恨。
林清晰地记得他的双手第一次沾上鲜血的感受,那是品尝一条生命被亲手剥夺的滋味,是死神的谢礼。虽然此乃必行之恶,但他仍然害怕得发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茫然地行走,但夜色深沉,群星低垂,回首四顾,不见来路。
当他平静下来,他坐在荒林中,坐在月光下,回想起之前的一切,望着手上干涸的血迹,他的心中霍地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情感,那情感让他浑身发抖,让他想要逃跑!
那份情感,是打开新玩具的喜悦,和永不满足的渴望!
他静坐许久,将那份情感埋在心底——
耳边传来“莎莎”声,他看见脚下的红地毯开始向四周蔓延,突出的线遍布墙壁和天花板,如同粗细不一的血管。身后变成一片无穷远的虚无,油绿色的火焰烧成缥缈的海。雕像渗出黑色的血,在突如其来的狂风中腐烂,裸露出苍白的骨,仿佛墓地里干枯的白桦。头顶的吊灯上端坐的十二个天使蓦地长出了尖牙和利爪,洁白的双翼变得干瘦嶙峋。
他一个哆嗦。眼前的一切又恢复了原样。他的手依旧按在门上,繁复的花纹依旧像两只沉默的眸子。手中的“墨声”传来一阵入骨的冰凉。他推开了门。
对门的桌子上白银烛台光线明亮。门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在看书的女人。房间正中央的床上坐着一个老人,他把一个枕头垫在大腿上,枕头上的托盘里放着简单的早餐。他看见了林,林也注视着他。
看书的女人忽地发出一声怪叫,飞扑向林,精纯的斗气激荡,五指有如鹰爪。林没看她,只是把剑一抬,月华般的剑气便贯穿了她的胸膛。血溅了整个房间。
老人看着地上的血,滴血的剑,和林通红的眼,什么都明白了。他脸上的皱纹没有增多也没有减少,他的眼珠既不浑浊也不明亮。他看着女人的尸体,痛苦地用东方语说:“年轻人,转过身去吧,你不知道你是在做什么。”
林没有回答。他缓缓地走近,没有放松警惕。老人动了动,托盘从枕头上滑落。他伸出一只手,在额头和胸口各划了一个神圣的符号。
“原谅其他人吧。”他躺下,用枕头遮住自己的脸,放弃了抵抗。床头的一串银色铃铛上折射着悲悯的光。
林的剑斩下。微风动,烛台的烛光熄灭。整个房间被阴影笼罩,那阴影从门口渗出去,吞噬了油绿的灯光,也吞噬了趴在地上的尸体,也吞噬了一切。
外面,阳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