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罗蒙特、曼洛克和希伯尼分别坐在小圆桌的三个方向,前两者靠得近一些。崔莉斯附在希伯尼的肩头耳语几句,转身离开。
“所以你的要求不变?为了浮士德?”希伯尼摘下头顶的王冠放在膝盖上,用手指将满头白发梳得蓬松,“继续执迷不悟?”
弗罗蒙特严肃地直视着希伯尼的脸。
希伯尼将王冠戴回头上,坐得笔直,毫不畏惧地和弗罗蒙特对视,那雄狮般的目光迸发无声的咆哮:我才是这里的主人!他的态度有如一面钢铁城墙,抵御一切花言巧语。
弗罗蒙特目光闪烁,嘴唇微微翕动,频频蹙眉,似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然后,他长舒一口气,神色肃穆。
“我会开出一个你无法拒绝的价码,”他骤然间自信满满,像一颗灿烂的太阳,“你会为此不顾一切的。”
希伯尼坚定的神情被轻轻挑起的眉毛出卖了,漠然的眼神中掠过一丝好奇。他身体前倾,相信至高大魔导不会口说无凭。一个我无法拒绝的价码?那会是什么呢?未知永远是最美的风景。
弗罗蒙特离开座位俯身越过圆桌,将嘴巴凑近希伯尼的耳朵,小声说:“恭古.卡萨。你和你的祖祖辈辈所毕生追求的魔法之源头。我知道它在哪里,也知道该怎么打开它。”他的话语是贯耳的魔音,穿透耳膜,直达心灵,卷起滔天巨浪。
曼洛克没有听清,但从希伯尼骤然凝固的脸色和剧烈颤抖的四肢中可以察觉出内心的震撼。他看见希伯尼的脸由红转青最后变得苍白。
那份震撼足以粉碎大地。希伯尼张大了嘴巴,感觉喉咙很干,舌头也不听使唤,热风从潮湿的肺部鼓出来,化作无声的呻吟。电流在全身激动地乱窜,每一处关节都变得僵硬,心脏“砰砰”直跳。他艰难地扭过脖子和弗罗蒙特对视,眼中是堪比世界崩塌的不敢置信。
半晌。
“我不相信。那个名字不存在。”他仿佛浑身上下布满了裂痕的瓷娃娃,只消轻轻一碰就四分五裂。
弗罗蒙特缩回座位,顺手将一本老旧的手札塞入希伯尼怀里,那封面的质感似乎是人皮。
希伯尼小心翼翼地、像捧着一口气就能吹走的蒲公英那样将手札打开,只瞄了一眼,便丧失了全部的力气,整个人垮下来。他被莫名的力量摧毁了意志,颓废地瘫坐在椅子上,两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他的声带似乎瞬间腐朽,气若游丝的声音隔着棺材传出来:“这是灾厄的根须,诅咒的扉页,悲剧的源泉。你为什么不把它烧掉?为什么要把它交给我?”
“因为这是你家族的可怜命运,是夙愿的火,也是力量的光。”弗罗蒙特像一位残酷的法官宣布严厉的判决,“即使卡萨家族之旗帜业已消亡,你也无法从你的血脉中解脱。希伯尼.卡萨!”
他的瞳子里射出灼灼的光,整个世界的热量都压缩在其中,誓将空空的躯壳点燃,烧出璀璨的灵魂来。这火焰不接受忏悔,在剥夺思考的空白中它升华为象征压迫与诱惑的图腾。
“我不信仰神灵,”希伯尼干巴巴地回答,“但我诅咒你下地狱。你简直就是蛊惑的魔鬼化身。”他将手札合上,牢牢地攥在手中。
弗罗蒙特移开目光,他知道自己已经大获全胜。“来谈谈我们的合作吧,尊敬的‘克罗克塔奇’先生。”他风趣地发动了追击。
“你们想要我做什么?”希伯尼的语气逆来顺受,那威严的气势一扫而空,软弱得仿佛大病一场。
“帮助我们潜入天命的旧皇宫。我们需要取一样东西。”弗罗蒙特站起来走到希伯尼的面前,后者要仰起脑袋才能和他对视。
希伯尼陷入沉默。片刻,他问:“为什么偏偏是我?”
“大名鼎鼎的‘戏谑者’,即使是撒里昂本尊也可以假扮吧。”弗罗蒙特拍拍他的肩膀,打开他的心扉注入一束阳光。
希伯尼被这一句巧妙的恭维逗笑了,一半精神忽然回到了他的身上:“你太高估我了。”他顿了顿,“不过,只是潜入的话,没有问题。问题是,你们要取什么东西?怎么确定那东西一定在那里?”
弗罗蒙特把手搭在希伯尼的肩上,望向曼洛克。
“保密,”曼洛克不假思索地答道,他略一迟疑,又补充道:“我只能告诉你,那件东西在皇宫,但不在这个世界上。”
希伯尼明白了。“时空的伎俩。”他小声嘀咕,事情的脉络开始清晰。这时候,另一半精神也回来了,他又变得活力四射。他坐得笔直,忘掉了之前的不快,像即将出发的冒险家一样跃跃欲试。弗罗蒙特向他投去了赞许的目光,大声说:“这才是我认识的希伯尼!”回报他的是一个情绪复杂的白眼。
“我必须提前声明,”希伯尼举起一只手,顿了顿,直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完全聚焦在他身上,“我可以冒险,但不会送死。我在这里有财富,有名声,有我爱的并且爱我的妻子,说不定还会有孩子。”
他露出幸福和歉疚参半的微笑,继续解释道:“我不再是曾经无牵无挂的希伯尼了,‘克罗克塔奇’的肩上挑着担子。所以,请务必坦陈地、分毫不差地告诉我你们的计划。更何况,我还指望用余生吃透这份报酬呢。”他把手札拿起来扬了扬,似乎在强调:不要误会,这票我干了。
但是,话音刚落,他只瞧见弗罗蒙特面色一僵,气势汹汹的动作冻在了原地。曼洛克尴尬地干笑,眸子敷衍地忽闪着。
希伯尼扫视他们一眼,先是惊讶,然后是后悔,最后陷入了深深的绝望。“我说,”他捂住自己的脸,不忍心直面真相,“你们该不会还没有计划吧?你们当这是一场说走就走的远足?”
曼洛克强行解围,但连自己都发虚:“我们对现在的帝国一点儿都不熟悉,更别说天命城了。计划……的确不详细。只能,嗯,走一步看一步。”说着说着,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说白了就是莽吧。”希伯尼不留情面地拆穿了他们的狡辩。弗罗蒙特别过头去一脸黑线、说不出话。气氛一瞬间很微妙,像场半途演砸的管弦乐。
就在这时,曼洛克倔强地抬起头,无意中一语道破天机:“但是,帝国也想不到会有谁这样做吧!”
顷刻间,弗罗蒙特眼中绽放精光。希伯尼一怔,陡然燃起了斗志。
“的确,”他们达成了一个共识,喜忧参半。“由两名魔导师、一名大魔法师(在城里晃悠的伊果)所组成的队伍,全力出手下世俗的军队已经无力抵挡,帝都的城墙也形同虚设。唯一需要担忧的只有情报尚不明确的超凡存在们,以及最关键的一点:坐镇天命的‘千年帝’撒里昂.弗斯。”
曼洛克语出惊人:“我们还有一张牌。”他凝视着两人疑惑的眼,吐出一个令他们大惊失色的名字:“原罪学者海因希姆。”
“你疯了!”弗罗蒙特因这个禁忌的名字而愤怒,紧接着,他想起了什么,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
“你不会是打算……”
“没错,”曼洛克果断地说:“是时候让他偿还那笔债了。”
三千年前海因希姆掀起的叛乱致使生灵涂炭,他也因此遭到诅咒,实力衰退,灵魂永受业火煎熬,而允许他赎罪的权柄握在胜利者浮士德家族的手中——身为长子的曼洛克有资格支使言灵。现在,它是能够让天平倾覆的筹码。
“除非给予全部的宽恕,否则海因希姆绝不会答应。”弗罗蒙特慎重地警告曼洛克,“无法驯化的恶犬一旦脱离了牢笼,第一个要咬死就是它的主人。”
曼洛克点头表示同意:“我会留一个条件,三年之内他不能加害我的家族。我相信比较永远的自由,他等得起三年。”但三年后呢?他没说,也不愿去想。机会、代价、成败,倘若让恐惧束缚了手脚,那么半身已然没入坟墓。
希伯尼靠在椅背上,两手抱胸,却按捺不下心中的震惊:“这是一场多么绝决的豪赌!”他看着眼前青年人义无反顾的热血姿态,看到了连曼洛克自己都无法察觉的一丝绝望,仿佛羽翼尚未丰满的雏鹰一头栽入别无选择的风暴,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他动容了,眼神软下来,宛如一汪清泉,目光潺潺。
“我永远站在你们这边。”他十指交叉,手肘撑在扶手上,斩钉截铁地宣告,“即使可能与曾经的原罪之王为敌,我也毫不畏惧。‘戏谑者’只要有玩笑可讲,就不会死去。”
他意气挥发,从别人瞳孔的反光中找到了自己少年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