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鼓声擂,金幡云动,唱诵洪起,圣歌长净。
拿着农具的农夫离开了田地,手持教典的教士走出了教堂,腰挎短刀的市民远离了家门,背负兵刃的兵士凝视着远方。青年在歌唱,壮年在怒吼,老人在咆哮。孩子告别了父母,丈夫辞别了妻儿,兄长挥别了弟妹,万众一心踏上燃烧的远征,神的意志在前方呐喊。
他们不知疲倦,他们不知畏惧,他们不知后退。走过的脚印刻在大地上成为圣痕,滴下的汗水画在荒土上成为经文,流出的鲜血是鉴证忠诚的福音,埋下的未寒骨是登向天堂的白门。
从海之角到山之巅,从地之涯到谷之渊,音传长空、声振万里,圣战之号角经久不息。牺牲是不计前嫌的赎罪券,死亡是超度灵魂的圣洗礼,杀敌是升入极乐的通行证。圣骑士的旗帜指引方向,主教的命令鞭挞意志,天使的法谕透支潜能,而信仰是坚不可摧的铠甲,狂热是无坚不摧的武器。
百万人的狂潮杀向东方。他们齐齐跺脚,山岳要为之崩摧;他们同时大吼,太阳要为之黯淡;他们踏入河流,流水要为之阻断。他们参差不齐,但用一个大脑思考;他们意志坚定,却在集体中融化了自我。
西斯端坐于高不可及的神庭,俯视教廷的兵锋点燃扶桑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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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匹瘦马牵着一辆简陋的四轮敞顶马车沿着破旧的砖石路疾行,在飞扬的尘土和“哒哒”的马蹄声中一往无前。
车夫裹着一件与气温不符的厚夹克,羊毛帽子的帽檐拉得很低。他时不时挥动手中的长鞭,每凌空抽打一下,四周的景象就虚幻一分,这辆马车就越发摇摇晃晃。须臾,座位底下传来车轮撞击路面的震荡感,一片迥异的时空将他们包围。
林抱剑在怀,背对车夫而坐,眯起眼享受融融的阳光。阳光照拂,就像软而蓬松的绒毛蹭在脸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车夫侧过头悄悄瞄了他一眼,眼底闪过后怕的白光。
林突然开口:“要不是最后关头认出了你,我可差点把你砍了。”
他盯住车夫那一双黄澄澄的、没有眼白的眼睛,惭愧地笑:“没想到老兄还有这种手段,东方语说得也挺溜。”
空间又一阵变幻,不料一个颠簸差点倾翻。车夫赶紧握紧缰绳、稳住受惊的马匹。匆忙间他的帽子斜斜掉下来,露出藏在其中的猫耳。他转过头,赫然是一张花猫的脸。
这张脸上顿时挤出局促的笑容,惴惴不安地搪塞道:“哪里啊,我一把年纪,其实也只能做做信使和车夫的工作了喵。不要再抱着剑了啊,我很害怕的喵。”
这个猫面人在先前古堡的宴会中和林相谈甚欢,名叫“赖利”。他告诉林那个地方现在被海因希姆强行征用,命名“荒堡”,而他正是得到荒堡的指示来寻找和接应林。
林对海因希姆的行为心生反感,但赖利却对此闭口不谈。“我不敢乱嚼舌头。”赖利苦着脸抱怨。
林不为难他,转口问道:“我们这是去天鹅城?”
“准确来说,是天鹅城附属的一个渔村。芙兰莉丝殿下和另一个,呃,黑袍的大人在那边等你。”
那个黑袍人想必是魔天。林又问:“名单上其他人呢?放过了?”
赖利回答:“你开了个好头喵。余下的事我们的人手会料理的喵。”
林挪了挪,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
“嘿,赖利老兄,”他套近乎地说,“我迟早都要知道的,有什么事就别隐瞒了。”
赖利回头瞟了林一眼,林微微一笑,手搭在扶栏边,剑枕在腿上。
“你不会乱说的,对吗?”赖利神经兮兮地环顾四周,一只鸟的影子都没有。
林点头承诺:“我会始终把舌头放在嘴里。”
谁知,赖利却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大有不吐不快的架势:“我听说喵,和海因希姆——”说这个名字时,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很细,“——合作的是混沌深渊。你知道吗?混沌深渊,传说中那种颠覆常识、和整个世界为敌的邪恶。真是疯了喵。我也不清楚这到底是真是假,但私底下大家都这么说,海因希姆也从没否认,我们都害怕极了。喵,真希望所有朋友都能平平安安……”
他被恐怖的大手攥住了,一点儿风吹草动就能卡住他的呼吸。然而,他从林的瞳孔中找到了淡然、好奇、厌恶甚至不屑,却唯独没有畏惧、退缩和躲闪。他像翻开了一本无字的书,登时愣住了。
悲喜并不相通,经历迥异者彼此绝缘,谁也不能体会对方的感受。倘若林告诉赖利自己沐浴过击败混沌神灵的辉煌,那么赖利一半会以为他在吹牛,一半会以为他疯了。他摇摇头,将炫耀的小心思晃出脑袋,平静地追问:“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赖利紧张不安地打量四周,云朵移动时投下的影子都能吓他一跳。马车开得左右摇摆。“具体细节谁也不知道,只知道,天鹅城要出大事情喵。”
林皱紧了眉头,不祥的预感袭击了他,脑海中白帝城支离破碎的画面呼啸着涌来。他昂首看见愤怒的火球当空喷吐血色烈焰,漫天的云霞宛如斑驳血迹。
他陷入恍惚。赖利注意到林呆呆的样子,意兴寥寥地吐了吐舌头,为失去仅有的听众叹息。
许久,林冷不丁地说:“你为什么要给‘荒堡’卖命?是怕海因希姆的报复吗?”
“倒,倒也不是,”赖利支支吾吾,一脸的为难,“荒堡算是我们的家,我们……不想离开。”他忽地消沉下去,话里连一声“喵”都没有,耳朵耷拉在脑袋上像两片蔫掉的叶子。
林惋惜地叹了口气,眼中溢满同情。赖利却猛地扬起头,耳朵忽地竖起,振奋地大喊:“但是,他也答应了我们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林的手悬在半空,他本打算轻拍赖利后背表示安慰的。
赖利对着前方张开了怀抱,似乎要将无垠的旷野纳入怀中:“一个国度,一个我们可以在阳光下自由行走的国度!”
一阵狂风洗面。明媚的阳光下,他的每一根毛上都折射着纤微的光芒,而所有的光芒都流动着汇聚在一起,成为一片灿烂海洋。
惊愕的闪电劈中了林的脸,五官霎时错位。“他要自立为王?”林激动地大叫,心中对海因希姆的排斥霍地变淡,燃烧着的是即将见证一段传奇的喜悦。
赖利也被他的高亢感染了。他刚骄傲地挺起胸膛,却不料意外陡生。电光火石间车身剧烈晃动,死死牵住缰绳才堪堪刹住车轮。两匹马直立起来不住嘶鸣,前蹄在空中一阵胡踩乱踢,费了不少功夫才安抚下去。
林却将最初的惊诧抛至九霄云外,不等马车停稳就翻身跃下,禁不住仰天大笑!在赖利不明所以的目光中,他向前方走去。
前方的山坡上伫立着一道黑影,宛如天地间的一点墨。它消瘦的身躯上,肌肉和骨骼的线条如同拉开的弓弦那样蕴藏着喷张的爆发力;脖子上的鬃毛临风飒爽地飘飞,犹如旌旗招展的旗边;皮毛上沾满的泥泞难掩底色的油亮,好似一件百战的盔甲。最妙的是它那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睛,像极了两丸养在水银汤里的黑珍珠,亮堂得要透进观者的心。
“乌眸!”林狂喜地呼唤着爱驹的名字,将亲昵地凑过来的马脸紧紧地拥入怀中。
这一刻,他相信了奇迹。偌大的天地,未卜的时间,无穷的可能,小到不能再小的一个山丘,准到不能再准的时机,巧到不能再巧的相遇。现实之中,常理之外,“乌眸”不负神驹之名,林也不失青天之睐,一个不可能的点数在命运之骰上诞生了,于是偶然创造事实,事实书写必然。
“你一直在找我吗?”
“乌眸”得意地打了个响鼻。林抚摸着它的脸庞和脖子,惊讶地发现原本的行李还一件不落地挂在它身上。
“真有你的!”
他翻身上马,回首望向目瞪口呆的赖利,愉快地喊:“你来指路!”
“乌眸”仰天长啸,不远处传来一浪又一浪的马嘶。林定睛一看,一群野马从不远处飞奔而来,依依不舍地陪跑在“乌眸”的身边,恍若众星捧月。“乌眸”绕着它们跑了三圈,和每一位同伴倾心告别,然后逆着金色的日光驰骋,化为一只穿越大地的漆黑之箭。
马群被甩到身后,赖利也被甩到身后。狂风尖啸,永恒的世界倒退着摔成破碎的色块和线条,追随他的只有一颗澎湃跳动的心脏。这一瞬间,他打开了身心,整个世界都倒灌进去。他不羁地狂笑,无拘无束地呐喊,体会到了真正的自由。
粼粼的湖水边,一个小渔村的轮廓若隐若现,似遗落的一枚灰色纽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