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洛克和弗罗蒙特暂时在希伯尼的庄园里安顿下来，对外宣称是“克罗克塔奇”异域老家的亲戚，在这一点上弗罗蒙特那一头飘逸的蓝发很有说服力。
他们依旧打算先拟个计划，哪怕粗略的大纲也好，至少做到心中有数。在这方面，希伯尼之妻，“嘲讽鸟”崔莉斯.爱斯菲尔帮了大忙。
身为桀骜任性的子爵独女，崔莉斯曾在年轻时赌气出走，加入刺客组织过了六年刀口舔血的地下生活，凭借卓越的天赋很快脱颖而出。即使金盆洗手之后有子爵的金钱和权势保护她全身而退，她与昔日的同僚仍在暗中保持联络。现在，这套后手派上了用场。
刺客的眼睛像刀尖一样犀利，耳朵像绊索一样机敏。三教九流编织成的情报系统是他们围捕猎物的大网，在崔莉斯的人情和“克罗克塔奇”的慷慨解囊下，这张大网笼罩了荣光璀璨的帝都，将毒素扩散输送，如丝的阴影甚至渗透进了不夜的皇宫。
“最迟一周，”崔莉斯一边将信筏从信鸽腿上取下，一边解读暗号，“最迟一周，我们就可以知道想要的一切。”
最高效、冷静、狡诈的探子甚至能够为你偷来今天皇帝的早餐，全看开价的诚意。毕竟日理万机的大人物注意力都是有限的，谁也不愿费神关注每天从自己鞋底下溜过去的蚂蚁。当然，弗斯家族皇室成员的人头另说，理智的刺客从不考虑这样的单子，头脑发热的已经成了每天皇家苑子里花草的肥料。
希伯尼品着午后的红茶，慢悠悠地说：“出价翻五倍，让他们三天内就把情报送到我面前。”
“不可能，”崔莉斯一点都没有卖丈夫面子，替老伙伴们一口回绝：“即使在皇宫里有耳目，情报的收集和确认都需要时间，还包括牺牲眼线获取一次性情报的情况。”
崔莉斯显得异常冷静。她摘下了面纱，露出粉嫩娇艳的脸庞，身上珠光宝气、价值连城的梦幻长裙却并不能掩盖她冷酷铁血的气概：“影子们把一份完美的答卷和从不犯错的名声看得比生命还重，即使你把报酬提高十倍，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拒绝，甚至把约定之外的金钱当成是对刺客理念的侮辱。”
“影子”是少数刺客的别称，专指那些声名赫赫但行踪诡异的暗杀大师。崔莉斯曾是其中一员，她太了解“影子”们的信条了：言出必行，行而必果，执行委托便是在黑暗中创作艺术，并且始终把自己放在和雇主对等的位置。就算是现在，她也下意识地站在阳台阴影处靠近黑暗的地方，即使外形明朗，一举一动也很模糊，似乎下一刻就要融入其中。
见希伯尼端着茶杯不再作声，她便抽出一张纸条用独有的方式留下暗号，塞入信鸽腿上的信筒中，敲敲信鸽的脑袋，它便化作一阵急促的风瞬间消失，只留下一小块扭曲的空间，像某种肿胀的伤口。
“空间魔法和风元素的结合，虽然不完美，但构思巧妙。”弗罗蒙特惊叹地鼓起了掌，“我突然对你们那帮人好奇了，有兴趣引荐一下吗？”
崔莉斯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冷冷地说：“如果是引荐元老的匕首和咒语的话。”
她看向弗罗蒙特的目光中跳动着赤裸裸的杀机。对于这个即将把丈夫和平静生活从她身边掳走的男人，女人独有的嫉妒鼓舞起心中仇与怒。刺客的生涯让她难以用正常人的脑回路思考，却也教会了她珍惜当下、敢爱敢恨。
弗罗蒙特无所谓地摆摆手，摇摇头表示惋惜。崔莉斯并不想使丈夫难堪，低头继续解读信筏上的暗语。突然，她发出一声惊呼。
“怎么了？”希伯尼放下茶杯坐直了身子，他很少看到妻子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有一条消息，是今天早上的，算附赠的。”崔莉斯语速飞快，在一旁发呆、刚刚回过神来的曼洛克怀疑自己的耳朵是否漏风。
崔莉斯接着读道：“约翰伯爵在清晨被发现死于封地城堡的卧室中，是不知名的刺客所为，该刺客手段拙劣但武力高强，其他不明。”
希伯尼也发出一声惊呼。“是‘圣人’老约翰吗？”他低下头表示哀伤，“真是可惜，他是为数不多的好人了。”
崔莉斯冷着脸说：“死去的人都是好人。”
所有人都用惊疑不定的目光盯着崔莉斯。崔莉斯在众人的聚焦下脸蛋一红然后一寒，赶忙用窄窄的信筏将自己的眼睛遮住，快速朗读在现场发现的其他信息，包括火灾和城墙上死去的卫兵。
“这么说，当老约翰死时，他的侄子和外甥就在隔壁逗他摇篮里的孙子？”曼洛克听完简报一脸的不敢置信。
弗罗蒙特讲了一个过时的笑话：“一个伯爵的卧室就和主教私会情人的地道一样密不透风。”曼洛克皱皱眉头，他知道现在的主教流行用没有神像的空祈祷室。
希伯尼往茶杯里添了些茶，又丢了几块奶糖，看着乳白的漩涡在澄红的茶汤里旋转。“这事没这么简单，老约翰是个老实善良的人。他放贷给平民不收一分利息，周济时运不济的贵族却不求回报，在大陆上从不树敌，又有谁会谋取他的命呢？他要么是被陷害了，要么是碰巧卷进了某个麻烦。”
“再崇高的脑袋也是有标价的，有个小贵族曾经悬赏老约翰的人头，只因为老约翰委婉回绝了他第五次借贷的请求，事实上前四次他从来没还过。结果那个烂赌棍自尊心太强但钱包太瘪，对我们出言不逊然后被沉到了湖里。”
崔莉斯靠在阳台扶手上用中指和食指卷着头发，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只有这时她的眼睛才会像宴会上的星星一样闪闪发光。
曼洛克有些害怕地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却被前“影子”敏锐地察觉到。后者不屑地“哼”了一声，对这样的小毛孩子很瞧不上眼。
“这跟我们的计划又有什么关系呢？”弗罗蒙特困惑地问。他支着脑袋，似乎在思索这两者的联系。
希伯尼把脚从茶几上挪开，叹了口气，说：“准确来说，是好事，因为至少帝国南部会乱一阵子，皇帝也会分心。”
曼洛克请教：“为什么呢？”
“老约翰的家族是帝国南方近三百年的新秀，但根基不稳且树大招风，没了老约翰的威望，谁都想来分上一杯羹，哪怕是受过露水之恩的显贵们。恰巧老约翰的儿子又是帝国前线的指挥官，和老头子素来不睦，这回他一定会抛下战事赶回去争抢家产，即使是皇帝也无法对家事多做指摘。为了帝国的稳定皇帝一定会派遣使节南下调停，天命城的力量将因此分散。倘若他能亲自前来仲裁的话，我们大可坐收渔利。”
希伯尼眉宇间仅有的一丝哀伤消失不见，冷漠地仿佛荒原上的一匹狼。他头脑冷静、思维敏捷，很快捊清思路，讲得头头是道。
曼洛克感到有些难受，因为一名好人的死换来了这样的结果，就好像利弊的天平上善恶的正负是颠倒过来的一样。他更好奇是谁下的手，这样的错误往往是无知和冷血的苦果。
希伯尼打断了他的思路。“总之，”他敲了敲手中的烟斗，将历史久远的残渣倒出，又加了新烟草进去，“我们先静观其变。事态的发展多半会对我们有利。”
他把烟嘴含在嘴里，凑近曼洛克，含糊不清地说：“我听说了浮士德家族的特异功能，问你借个火。”曼洛克虽然心里很不舒服，还是在烟斗前打了个响指，一团淡紫色的火焰一闪而过，袅袅的青烟从烟斗里升起。
“谢谢，很高兴你没有把我的胡子点着。”希伯尼深深吸了一口，扭过头去惬意地吐出，一片蓝色的雾像清晨湖面上的谜语。“你是个好小伙子，我看你的第一眼就知道。”
弗罗蒙特不满地责怪：“喂，你，堂堂大魔导师，点个火都嫌累吗？”
“我的火没有温度，冰才会灼人。”希伯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轻松地舒展着四肢，烟草的火光照亮他的脸庞，反射洞穴壁画般的明暗线条，“再说了，虽然我瞧不起浮士德家族，但对人不对物，传说中的‘薪火’还是挺开眼界的。”
狮虎的利爪不为撒娇而生，骑士的刀甲不为献丑而武。曼洛克顿时觉得受到了蔑视，希伯尼却笑嘻嘻地看向他，开口：“书房最里面的架子里有几本书，据说是旧宫廷的修炼法门，上好的孤本，我高价从文物贩子手里拍下来的。”
曼洛克一时摸不清他的意思。忽然，弗罗蒙特也惊呼出声，声音比刚刚两人加起来还大。
他大叫道：“伊果！”
他口袋里霍地飞出一个铃铛，凭空摇晃发出阵阵明亮的脆响，愈来愈简短，愈来愈急促，好似重压下不堪重负的心脏。那心跳时断时续，最后猛地爆裂开来，空间炸开一条狭窄的裂缝，火焰雨落而下，引燃了地毯沙发。
从那条裂缝里，掉出来一个伊果——他衣衫褴褛、血迹斑斑，十足的落魄模样，就像一个遭了毒打的流浪汉。
弗罗蒙特慌忙冲上去把他扶起，希伯尼则挥手关闭空间裂缝、顺便扑灭火花。伊果艰难地抬起头，露出一个凄惨的笑容，愧疚地说：“关于天鹅城，关于混沌深渊，我有些事要告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