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尸山?何谓尸海?那不是一个静止的概念,那是活着的梦魇。
死亡之河慷慨地给予被囚禁者们绝望和痛苦,用黑色的诅咒腌渍了那些不幸的魂灵,它们不坏的躯壳即是永恒闭锁的牢笼,剥夺了救赎的希望,赐予了不灭的存在。
希伯尼从掌心射出飞弹,自指尖喷出烈焰,由口中吐出狂风,眼中又绽放霹雳。各色元素光辉交织成一张密布的大网向远处平铺。
然而,平日里无往不利的魔法奥义击打在潮涌而来的活尸身上,却掀不起一丝风浪,顶多把它们撞个踉跄。
“魔法免疫!”
他惊讶地张大嘴巴。
一愣神的工夫,活尸们围成的铜墙铁壁逐渐接近,似是一个逐渐收紧的绳结,勒在囚徒的脖子上。莫名的重量压在身上,永远和向上升起的动力相抵消,插翅也难逃。
然而堂堂“戏谑者”可不会有手足无措的时候。
“让我瞧瞧你们的能耐!”
他狡黠一笑,眼中竟飞出一束光,那光是乳白色的幽灵,飞掠过活尸们的头顶,从天灵盖中抓出一块块灰蒙蒙的碎片。
“我可以陪你们玩到天亮!”
被抓出灵魂的活尸瞬间溶解,更多的活尸围上来,不上前,却发出狂暴的咆哮!黑色的电光在上空酝酿,希伯尼汗毛直立,四肢僵硬,被无形之力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地狱的诅咒当头劈下!
说时迟那时快,面前的空间一阵闪烁,弗罗蒙特从其中探出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拉扯进一闪即逝的传送门。失去目标的活尸在愤怒的驱使下互相撕咬,然后被惩戒的电光淹没。
希伯尼狼狈地跌在地上,身边是弗罗蒙特、伊果、曼洛克和暗梦。弗罗蒙特面色苍白,嘴唇上沾着鲜红。
面对希伯尼闻询的目光,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空间被动了手脚,我受了点反噬,缓一缓就好。”
他们位于一座高耸的白骨山峰上,山下,是躁动不安的尸体。
活尸刀枪不入,数量越积越多,很快就要把山峰撼动。
“快想想办法!”曼洛克把剑当大棒使,像赶蚊子一样拍打着涌上来的活尸。本是刀枪不入的活尸一沾上他剑上的紫焰,居然尖叫着向后倒去,但中剑的地方也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疤痕。
“它,它们的动作在变快!”暗梦一次又一次地掷出回旋镖,砸落一具又一具活尸,汗水把面纱打湿,她越来越力不从心。
伊果紧闭双眼、跪在地上,手捂住胸口,用晦涩的语句低声祈祷,眉头却越锁越紧。洁白的光辉在他背后若隐若现,却始终无法凝聚成代表神之言的经文。
他忽地睁开眼,露出决然的神色,咬破舌头吐出三丈高的鲜血,那鲜血升到半空,竟幻化成遮蔽天空的无垠星空,降下星星点点的冰蓝光点。
“神言,超度。”
这四个字引来了未知神明的眷顾,却使他燃尽了魔力,脸上皱纹横生。
光点簌簌落下来,好似忏悔之泪。
活尸们的行动凝滞住,一张张惨白的脸上露出迷茫之情。下一刻,它们纷纷惨痛地大叫!锋利的爪子深深地陷进面颊和眼珠,发狂地抓着、挠着,倒在地上疯了似的打滚,最后抱住脑袋蜷缩成一团,慢慢溶解成黏稠的血水。
不久,一粒粒残缺溃烂的灵魂飞升向天际,穿越了死亡的倒影,归宿是不知处。
安静了。
结束了吗?
正当众人准备松一口气的时候,平静下去的血海再次翻滚,又一次,更多的活尸爬上白骨的长堤,动作更快,块头更壮。
再次现身的摆渡人像一个勤勤恳恳的牧羊人,驱赶着一眼望不到头的亡者大军,要把岸上的活人啃个干净!
他的眼窝中跳动着轻蔑的、戏弄的火焰,但望向伊果时,明显多了丝警觉。也许是这份警觉促使了他下定决心:
“骨中鬼。”
那支撑大地的白骨开始抖动,在众人惊诧的视线中,一尊尊白骨巨人从血海最深处直立起来,迈开震撼的步伐,高大的形象宛如毁灭使者。
“船中神。”
他的身躯骤然间饱满起来,灰色的肌肉如藤蔓将四肢包裹,胸腹裹上了漆黑的皮甲,头顶戴上了一顶黑铁王冠。
他拾起那两截断裂的镰刀,轻轻一碰,手中便出现了一把猩红的大剑;脚下破烂的独木舟也焕发光彩,眨眼便化作一艘人皮、人骨、和人头铸成的单桅战船!
深灰的光芒从他的每一寸肌肤中透出来,浑浊、深沉、厚重,令人不寒而栗,却似乎有着无与伦比的权威,透露出一种异样的神圣。
阳世之外,地狱之前,生者不应抵达之处,死者不可久留之地,便是他说一不二的王土,他便是主宰命运的神祗!纵使往日的神力已经百不存一,死亡的威严依旧至高无上!
“那就是死神吗?”希伯尼双目失神,喃喃自语。
“那只是一个代行者。真正的死神从不现身。”弗罗蒙特回答。
伊果强撑着跪在地上,干裂的喉咙却再也不允许他说一个字。这时候,一只手扶住了他,暗梦目光坚毅,温热的手中传来力量。
“普通手段对它们没什么用,你的空间魔法和我的汲魂巫术,也被限制得死死的。”
希伯尼这样说着,却抢先一步站在前方。弗罗蒙特“嗯”了一声,也走上前,两名魔导师将其他人挡在身后。
几个、十几个、上百个幽灵凭空浮现,哪怕头顶黑色雷霆正浓;苍蓝之光在弗罗蒙特身上亮起,圣堂一战旧伤未愈,滴滴血珠自心口滚落,遗忘王国的大门艰难推开。
这时,就在这时。
“那是神力吧。”
曼洛克上前一步,站到了他俩中间,举起剑,紫焰照亮了他的脸。
弗罗蒙特眼睛一亮,转身注视曼洛克,说:“想赌一把?”
曼洛克沉默地点头。他深吸一口气,整个人霎时间明亮。
战意化作风雷在紫瞳中激荡,他手执利剑,立在成堆白骨之上。紫焰霎时升腾,烈焰甲胄瞬息间披挂于身,在朗朗白日下熊熊燃烧,宛如天地间一位执掌光与热的熔炉精灵。
虽然魔法与斗气都消散在过去,时间的发酵却使源自灵魂的薪火越发炽烈。别无选择之下全力以赴,他感受到久违的力量在血管间鼓噪。翻涌的紫炎蒸出腾腾的热量,托举着他升向低空。
那束缚的重量施加在他身上,却如同一只温柔的手。
他感到,机会只有一次,无论成功与否,薪火都将沉寂,而在下次燃烧之前,命运的骰子上早有定数。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紧张但犀利的目光锁定住“船中神”,暗暗下定决心。骑士没有骏马,但必须选择冲锋。
“如果失败,我们会接应你。”
弗罗蒙特看了他一眼,嘴唇颤动,用嘴型说:
“三。”
曼洛克心领神会,将利剑横握。
“二。”
他换成刺击的姿势。
“一!”
弗罗蒙特大喊出声!
空间瞬息间破碎,曼洛克一步便冲到“船中神”的面前,在敌人不解的目光中,将手中剑送向他的心脏。
幽灵们随曼洛克杀来,在接近“船中神”时迅速黯淡,却拼尽最后一点儿光辉,在最关键的一瞬间紧紧束缚住他的手足。同一时间,苍蓝之光淡不可察地一闪。
摆渡人,或“船中神”,咧开嘴轻浮地笑。他甚至主动张开怀抱,迎向曼洛克的剑。
一种奇妙的感受将他包裹,让意识升上妙不可言的高空。
他知道,一切的魔法都无法突破他的防御,现代神灵的手段最多也给他搔搔痒。唯一让他忌惮的太古神术,使用者却早已不堪再战。
而眼前的这一击似乎是待宰羔羊们的最后一搏,却并未让他感到一丁点儿的威胁。又或者,这只是一个诱饵?不如用毫不在乎的无敌姿势彻底击垮他们的斗志,再慢慢品尝猎物的痛苦!
说到威胁,他的思绪飘远了,不久前载的那个东方人似乎有那么些意思……
“哧——”
恍若热刀子切开黄油。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那把剑。
那火焰,那是什么火焰?
他这才觉察到不对劲。
那是将神性烧成灰的火焰。
曼洛克握紧利剑,全身的火焰灌注到剑身,将“船中神”从内而外点燃。
他看着神圣的光芒消失,他看着威风的战船沉没,他看着摆渡人像泄气的气球一样瘪下去。
他看见活尸被不可知的力量拽回海底,白骨巨人哀嚎着倒塌。
他知道他赢了。
克制神的火焰,霸道蛮横,夺去了对手的一切。皆拜摆渡人的自大所赐。
“如果我不是船中神,你就打败不了我吧。”摆渡人无力地倒下,“为何会有这种……我恨……”
曼洛克没有回答,汗水瀑布般流下,全力一击让他几乎虚脱。
忽然。
一阵奇异的风吹来,那无尽的白骨都变为齑粉飞散,那无尽的血海在一刹那蒸发殆尽。倒影淡去,阳光再次穿透天空,面前却是芳草茵茵的平地。
石林和溶洞随着地狱之门的崩塌而幻化作无形,空间的缺口衔接起来,呈现在众人前方的是一个直白的洞口。
地狱的气息不再,混乱的空气从其中吹出来——混沌失去了掩护。
可他们还要继续往下走吗?
离开的代价又是什么?
暗梦带着伊果往回走去,他必须接受生命魔法的治疗。而余下的三人,曼洛克,弗罗蒙特,希伯尼,看着黑漆漆的洞口,没有悲怆,只有决心。
不能摧毁我的,只会使我变得更强。
踏入其中,义无反顾。
“摆渡人”,也是冥界最后的代行者,地狱的守门人,拖着残破的身躯逐渐沉入肮脏的水底。借着两个世界间的依稀光影,他注视着挑战者们远去的背影,眼窝中行将熄灭的一小簇火焰忽地爆裂,射出不加掩饰的嘲讽之光。
当一行人擎着火把跋涉时,于现实这枚硬币的相反面,翻转的大湖之底,仪式正在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