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道德败坏,那么这当然证明她同异端有来往;而如果她的举止虔诚而端庄,那么她显然是在伪装。
如果她对控告辩白,这是用心险恶的强词夺理;如果她对诉罪的内容恐惧绝望、垂头丧气或是缄默不语,这是她罪孽的直接证据。
如果魔女在受刑时因痛苦而大叫,这意味着她正沟通险恶的存在;而如果她眼神呆滞、木然不动,这意味着邪恶的存在降临在她身上。
如果她在酷刑下坚持,这意味着亵渎神明的力量支撑着她,必须更加严刑拷打;如果她在神圣的火焰中失去了声音,则意味着异端的伪神让她死去,使她保守秘密。”
——教廷《魔女之槌》
曼洛克对此嗤之以鼻。
“早就没人做烧死魔女的那一套了,”他顿了顿,露出嘲讽的微笑,“倒不是因为他们良心发现,而是面对真正的魔女,他们连死亡的权力都没有。”
十一人在一条长桌的两侧正襟危坐,首尾两端的椅子一张空着,一张上面趴着一只睡眼惺忪的黑猫。
他们本来在花园外踌躇不决,结果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穿越空间的无形巨手不由分说地将他们拽到眼前的礼堂。
礼堂大得出奇,空旷得出奇,也华美得出奇,由优雅曲线和洁白玉柱主宰。
前后两扇青金大门紧闭,一扇通往外面,一扇连接未知的房间,门上纹饰精致,勾勒四时景致;连接未知房间的大门上方是二楼宽阔的平台,两条环形楼梯衔接两侧,铺着鲜红地毯。典雅的扶栏由整块整块的翡翠雕镂而成。
二楼的小门同样紧闭,上方的金色墙壁镂刻出成片说不清道不明的浮雕。
面前的餐桌上,翠绿的桌布衬托着新鲜水果和松软面包,银制长颈器皿里飘来甘甜的酒香。
美酒佳肴诱人,众人却提不起食欲。他们无法离开座位,叮当作响的铁链将他们的双脚锁在地面。
林面色很难看,他的大脑现在还嗡嗡作响:仅凭这等移形换位的手段,所谓“魔女”的实力显然在他之上;脚上平淡无奇的锁链,更使他一身真力憋在经脉中不得运转,就连生机也凝涩。
他早该料到的,圣骑士的惨死是明白的警示,而他的高傲蒙蔽了他的双眼。可谓羊入虎口?
他略显沮丧地看向曼洛克:“有什么办法吗?”
曼洛克苦涩地摇了摇头:“有文献记载的魔女讨伐,都要主教、圣骑士和军队联合行动,付出重大伤亡后才能成功。毫不客气地说,一个成熟的魔女就是行走陆地的神明。”
他的实话给众人带来了巨大打击。所有人都眼神灰暗,像绞刑架前排队的死囚。
林坚韧得像一把剑:“就算是神,也绝非无敌。魔女有弱点吗?”
曼洛克略一思索,答:“魔女是超高等的非人之物,唯一的弱点就是她和力量源泉的联系——魔女的力量通常并非源自自身,而是所谓的‘魔鬼’。但是,每一个魔女的‘魔鬼’都各不相同……”
“嗒,嗒,嗒。”脚步声传来。
曼洛克脸色一白,咬住了舌头。他还希望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待久一点。
来者是一个戴着纯白面具的高挑少女,身姿窈窕,体态婀娜,皮肤白皙。但明显没有谁敢对她有任何非分之想。
她的眼眶里是空洞的灰色螺旋,看不穿任何秘密,看不出丁点的想法。她身着蓬松的淡紫色洋裙,手里捧着厚重的铁皮书,脚下蹬一双乌黑的皮靴。
她扫视众人一眼,颇感兴趣地哼了一声,在主座坐下。
她的声音甜美而空灵,如枝头百灵鸟歌唱:“先生们,你们不会拒绝和一位女士共进晚餐的邀请吧?”
魔女的声音直入灵魂,在魔女面前,语言从来都不是思想的障碍。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唯恐厄运降临。林低头盯着地面,心里却在盘算有多大机会挣脱锁链,要如何出剑。
魔女发出浅笑,兴致勃勃,像小女孩置身玩具的茶会。她轻轻一挥手,所有人都如提线木偶那样挺直了身板,直勾勾地凝视前方。
她彬彬有礼地请求道:“先来介绍你们自己吧,先生们。”
离她最近的一位商队成员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他的舌头竟然自己动了起来!
“我叫……”他的声音抛开他的大脑,自顾自地叙说起他的生平,春秋笔法,绘声绘色
也许是嫌他的经历太过无趣,魔女挥挥手,他的舌头便打上结,嘴巴顺势合拢。他面色通红,一半是因为被玩弄于股掌的愤怒,一半是因为难以言喻的耻辱。
接着是下一位。下一位。然后又是下一位。
所有人几乎都只说了一小半,内容大同小异,无外乎普通人波澜不惊的寻常人生,只有龙三的身世稍有起伏,稍稍让魔女眨了眨眼。
但于事无补。
魔女的表现愈发冷漠无聊,她随意翻动手中的书本,阴冷之气弥漫。
很快就轮到曼洛克。还没等他的舌头活动,魔女轻摇手指,曼洛克的舌头就被连根斩断!
“我不想要听你的故事,”魔女的话像战场上的风一样萧杀寒冷:“我从你的身上,闻到了教廷和魔法师的味道……我应不应该现在就杀了你呢?”
阴影如蛇爬行,缠绕住曼洛克的身躯,“咯嗒咯嗒”,那是浑身骨骼在挤压摩擦。
“喵。”黑猫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魔女的脚下,亲昵地蹭着靴子。
魔女开心地把它抱起来,抚摸着那团柔顺的毛发,歉疚地说:“唔,爱丽丝,不应该让你看到这个的,我过一会儿再把他扔出去。”
曼洛克紧闭嘴巴,竭力运转斗气,止住了横流的血。
最后轮到林了。
林对魔女怒目而视。
魔女捂着嘴笑了:“喔?一个与众不同的玩具?”
林试图挣脱锁链的束缚,他将真力挤到脚踝,只差分毫就能挣脱。他故作狂傲地喊道:“听了这么多,你倒不如先说说你的故事?”
魔女“扑哧”一声笑了。
她合上书本,甜蜜地说:“我,名字是芙兰莉丝,姓氏是个秘密。我如你所见,是个魔女。”
她对这个受诅咒的身份直言不讳。可她的自我介绍也到此为止。
“现在,轮到你了,”她的灰色眼眸愈发深邃幽冷:“可别想耍花招。”
脚上的锁链蓦地咬紧,林心里一寒,知道自己的把戏被看穿了。
同样的,他的舌头自顾自动起来,嘴唇一开一合,从肺部呼出的气尖啸着吹响音节。
他讲童年的经历,讲跟随“竹中仙”修行的经历,讲道场中闯祸的经历,魔女的眼睛顿时亮了,就连黑猫也跃上桌子。
鸦雀无声,只有林的声音回荡,他仿佛要从万物伊始一直说到世界的终末。
然而,在一个瞬间,在他讲到离开青歌镇的那个瞬间,一切都迎来了转折,恐怖的转折。
他吐出的不再是人的言语,而是某种不受控制的、幽深晦涩的、使人颤抖的、有如热钢刮过骨髓的异响,好似午夜噩梦、深渊低语,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其含义。
整个礼堂的灯光都黯下来,仿佛有一团巨大的阴影压迫天空和穹顶而来,房屋开始轻微抖动,静止的风开始呜咽呻吟。
芙兰莉丝的肩膀微微颤抖,狂喜又不安。黑猫跳下桌子。
魔女挥手,林的舌头霎时僵硬。一切恢复正常。
“有趣。”
芙兰莉丝灰色的螺旋瞳孔里射出奇妙的光芒,好像盯着一盘配方神秘的甜点。
“我不知道你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她说,“但是,你绝对是个异类。”
她笑起来,像是找到了一个笑话,一个谜底,一把钥匙。
她轻轻走过来,捏住林的下巴:“让我看看,”她顿了顿,“让我看看你有多么特别吧。”
然后,她转身,“噔噔噔”跑上了楼梯,拉开门,冷漠无情地向众人告别:“先生们,为你们准备的游戏快要开始了。祝你们玩得愉快,还有,活下去。”
她做出“拜拜”的手势,转眼消失在门背后。
“哐嘡”。
脚上的锁链脱落,缩回地里。
水晶吊灯的光辉熄灭,黑暗瞬间君临。
光明不再的魔女之家,将是玩具的狂欢之夜!
魔女的致辞犹在耳边回荡:
“玩得愉快,还有,抓住线索,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