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林从无意识的黑暗中醒来,睁开眼看见的第一束光便是昏黄的夕阳。
我这是在哪儿?
他仿佛长梦初醒,迷糊地在现实和虚幻的夹缝间摇摆。这是一种很难受的感觉:一半的意识清楚地向他宣布:我醒了!而另一半的意识则耷拉着眼皮、伸着懒腰,说:我要继续沉沉睡去。支离破碎的信息在大脑中慢如蜗牛地爬行,他感到意识上压着一种蓬松的、潮湿的、模糊的重量。
他扬起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巴掌。眼冒金星之际,脸上辣辣的痛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浑浑噩噩的知觉在强烈的感官刺激下加速恢复,不一会儿,眼中就呈现出清晰的图像。
他盘膝坐在一个灰色的山洞当中,正对着宽敞的洞口,山风在险峻的山峦间鬼哭狼嚎,路过时卷起他的发梢。头顶上有灰白的钟乳石群,如同一片倒悬的冬日森林,冰凉的水滴时不时地落下来,发出清澈的响。身后不远处传来淙淙的流水声。
他上身一丝不挂,下面围了一条麻布围裙。随身的物品都不翼而飞。他皱了皱眉头。
突然,毫无来由地,回忆的光影涌上心头,混乱的景象纷至沓来,将他刚刚明了的思绪搅乱。从那些幻觉中伸出来无数双手臂,发狂地拉扯着他,把他拖入无底的黑暗之海。
先是黑白相间的火焰,张牙舞爪地从记忆中向他扑来,然后无数幢幢的厄影随之而至,一刹那他仿佛置身地狱,无穷的饿鬼将他活活啃食。紧接着,他看见了一对幽蓝色的讥笑着的瞳子,纤毫毕现的杀意将他囚禁在远古的冰窟,冻结万物的极寒悄然带走生命的温度。
痛苦,无尽的痛苦从大脑、从心口、从筋脉中喷涌,仿佛满身毒刺的毒虫爬行其中。他浑身止不住地发颤,忽冷忽热,仰天野兽般长啸!
噩梦,清醒时候的噩梦,横行在他的精神世界,支配白昼的是比黑夜还要浓烈的恐怖!
他感觉嘴里有些奇怪的味道,冰凉、微苦、回味甘甜。那是死亡的味道?
死亡,在终点线后等待的死亡,多么离奇,多么荒谬!
下巴处有一丝凉凉的疼痛,只不过,比起梦魇的虚幻,这一点疼痛显得那么的真实、那么的近、那么的熟悉。
片刻后,幻觉不再鞭挞,眼前的景象逐渐恢复正常。
一只洁白纤细的玉手,托着一个小巧的葫芦,将浅绿色的药水灌进他的嘴里。玉手的主人身材高挑,五官秀丽,一头翠绿色的长发倦怠地盘在肩上。她的另一只手托着林的下巴,只是用的力气略微有点大。
是她救了我吗?
林刚想道谢,就和那位女子目光相接,陡然间全身一僵。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灰色与白色的螺旋占据了瞳孔的位置,宛如一副抽象油画中的超现实场景,螺旋的最深处是遥不可及的灰暗天空;即使那双眼睛里现在闪烁着吟吟的笑意,也无法掩饰本质上的空洞寡淡,就像五光十色的冰雕中永远寒冷的内核。
记忆致命地拍响,眼前女子的身份呼之欲出:
魔女,芙兰莉丝。
她摘下了苍白的面具,却并未随着终末之主的败退而死去。
芙兰莉丝只在指尖上稍稍用力,林就全身僵直,动弹不得,真元也凝滞。
她将葫芦摇了摇,然后丢在一边,看着林惊惧交加的模样,不由地掩住樱桃小口“咯咯”直笑。
“瞧你现在的这个样子,我的骑士,真是可怜。”她敲着林的下巴数落道。
林怒目圆睁,喉咙里却只发出“呜呜”的声响。
芙兰莉丝绣眉轻蹙:“看样子,你忘了该叫我什么了,对吧?也许我该花些时间帮你回忆回忆。”
她伸出另一只手,用食指在林的额头上轻轻比划,可还没等她有什么别的动作,洞口就传来一个桀骜不驯的男声:
“很抱歉打扰了你的雅兴,但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做,所以,给我让开!”
林忽地一愣。和魔女直入灵魂的语言不同,尚未谋面的那人所说的,竟是纯正的东方语!
芙兰莉丝像受惊的兔子急忙蹦向一边,为身后那人让开路来。林定睛一看,只见来者身着乌黑无光的长袍,黑瞳,白面,眉若利剑,眼如勾月,天庭饱满,五官端正,堂堂君子模样。但他的眼中却流淌着浓墨般的黑,惊心动魄,宛如整个世界的邪意在现实的画布上留下的笔画。
“咣当。”是物品掉在地上的声音。
“你师傅,把我赏他的剑保养得不错,只是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资格拿起它。”
林循声望去。“墨声”躺在黑袍人的脚下,乌黑的仙剑此时狰狞得像虎豹的牙。
林低头作揖:“晚辈林,不知前辈名讳?”眼前这人想必和“竹中仙”渊源不浅,他的心中早已波澜起伏,但他面色如常,眼神从未如此明朗。
黑袍人斜着眼打量,咧嘴笑道:“怪不得那小子会选你,原来你们这么像。”
“这么说吧,”黑袍人倚着洞穴的石壁,把玩着一块随手捡起的顽石,“我和你师傅有点交情,也有点过节。你师傅可不止认识我,可还想杀死我。”
林的额角沁出了细细的汗滴。
“别害怕,”黑袍人扔掉石头朝林笑笑,“我的品味还没低到会找一个小辈的麻烦。”
林悄悄舒了口气。
“不过,”黑袍人目光如渊,使林汗毛倒立,“我救了你,你欠我一条命。你说,该怎么还呢?”
林想起了那遮天蔽日的金色手掌,和石破天惊的漆黑一指。
“前辈救命之恩,晚辈一定铭记在心。但晚辈有使命在身,请前辈见谅。来日方长,前辈恩情,晚辈定不辜负!”他双手抱拳恭敬地回复,嘴里满是身不由己的苦涩,但脊梁骨坚韧地挺拔,双目澄明如玉。
黑袍人仰天大笑!
“有趣,有趣!就连这反应也一模一样。有趣!有趣!”
“接着!”
他将“墨声”用脚勾起,抛到林的怀中。仙剑恍若苏醒的万古凶兽,在他的怀里咆哮!
“我来教你,你师傅绝不会告诉你的东西!”
“至于我,你可以叫我魔天!”
接着,自称“魔天”的那位黑袍人将脖子一扭,不耐烦地斥责芙兰莉丝:“去做你该做的事情。花大代价把你复活,可不是让你来当个花瓶的!即使有你父亲在,你也最好明白自己的职责。”
说着,他一把将林提起,步入洞穴深处的如墨黑暗。
“跟我来!”
转瞬间,视野豁然开朗。
洞穴最深处是一片极阔达的空间,一条清爽的山涧蜿蜒地自由自在地流淌。洞穴顶部,岩石穹顶的缝隙里漏下清亮的白光,好似亘古不变的月华,为一切都披上了一层淡淡的纱。
“让我瞧瞧,我是该杀你?还是留你?”
他的声音宛如一道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