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如剑,直入苍云。
离开洞穴,第一眼看到的景象就令剑客荡气回肠。山巅的风很浓、很沉、很冷,像铁袖抽在脸上,顷刻就把面颊冻得通红,却把豪迈的自然之气灌进心里。迎面的冷风可以给人醒酒,这里的寒风却要把人灌醉。
人因为没有翅膀而渴望飞翔,但面对困境,还得老老实实地找路。当然,捷径是上上之选。
林跑到悬崖边上,一股莫名的冲动鼓噪在内心,打破了临高远望的“静”,将“动”的渴望溶入血液。滚烫的血液撞上了冰冷的理智,警醒的哨兵在意识里巡逻,但一个念头还是爬上了大脑的宣讲台,高声叫道:可以的,跳下去!
他的眼前蓦地展现出一副场景,那是他用真力化作滑翔的双翼,借着重量乘着山风一路向下滑行,像猫一样轻巧地着陆在柔软的青草垫子上。但是,另一幅可怕的场景也在他的眼前闪烁,那是他真力无以为继后绝望地跌落下去,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愤怒的风暴拍得粉碎,抹在山壁上、岩石上、地面上成为一道朱红的印。
他的牙齿兴奋地打着架,他的肩膀恐惧地打着颤。两种矛盾的情感交织在一起,没有产生压抑,反而释放了某种前所未有的狂热的感情,否定理智的正当性,对着死亡的命运竖起中指挑衅!
要冷静!
他无声地呐喊。
他硬生生地刹住了悬在半空的脚步,转动僵硬的脖子向下方极目眺望。只见下面是空荡荡、黑戚戚、冷冰冰的幽邃峡谷,如同一张深不可测的巨口,里面长满了能够让他粉身碎骨的尖牙利齿。他打了个寒战,于是将跳崖这个看上去简单高效、写作“勇猛”读作“鲁莽”的灵机一动之举从脑子里擦去。
虽然想想还挺刺激,但稳妥起见,还是等我成仙之后再这么做吧。他这么劝说自己。心中的冲动不满地消散了,他又莫名地感到了一分遗憾。
这是怎么回事?他对自己的内心活动感到很不安,就好像有第二个人格在争夺行动的指挥权,将每一步都推向疯狂、野性和不顾一切,偏偏还让他如此心动。这个人格才刚刚苏醒,就迫不及待地冲着大脑颐指气使地大声嚷嚷。
这是我吗?还是魔天他们耍的手段,好把我逼疯?他将怀疑的矛头转向最有嫌疑的犯人们。可是,林从头到尾都没有弄明白他们的目的。
林驻足原地自言自语,在下一个瞬间才幡然醒悟:时间可不等人!阳光变得更加明亮,减了五分柔美,平添了八分炽烈,从早晨的朝气蓬勃变为了正午的活力勃发。山顶与山腰间的白练也淡了,流动得更加迅速,像被牧人驱赶的绵羊。
林知道他必须动身了,他在山洞的一边发现了一条光秃秃的小路,路边只有灰色的石子和稀疏的野草。他抬起脚步,就要前往,没料到,那一股冲动再次死灰复燃,带着不甘失败的决然和复仇的渴望,在一瞬间攻陷了他那毫不设防的大脑!
“啊呀!——”
等他清醒过来,他已经在极速地下落,风从脚底板吹向脑门,宛如十几把快刀在割。因运动而稀薄的空气使他呼吸困难,真元的流动也因此变得迟缓和滞涩,无法化为宽阔到足以调整速度和方向的双翼;更糟糕的是,一时的心乱搞砸了身体的平衡,狂风将他翻了个身,脸朝下倾斜着砸向地面!
完了,不仅留不了全尸,这回要连脸都认不出了。林很惊讶他现在竟然一点都不慌张,反而有心情开自己的玩笑。
也许,他的潜意识或第二人格从命运的门缝里偷偷瞄了一眼,才会做出如此自寻死路的决定。
一只体型硕大的苍鹰穿越了如丛的狂风,用锋利的爪子将林的肩膀死死扣住,然后盘旋而上,直入云霄,朝着山的另一面飞翔。
这趟便车可要比徒步快多了。林看着飞速倒退的山峦和森茂,惊魂未定地长舒一口气,心脏还在“扑通扑通”地狂跳。他突然觉得这次经历超乎想象地刺激,嘴角在不知不觉中露出迷人的微笑。
苍鹰有着橘黄透亮的眼珠。它用惋惜的目光剜了林一眼,像在打量一块肥美的肉。林下意识地打了个颤。
山峰和森林在视野里逐渐变大,他们向着地面降落。吸引住了林的眼球的,是一片华丽不失精巧、雅致不失气派、内敛不失豪放的江南式园林。园林不远处是一线恢弘的瀑布,从天际的云层里倾泻而下,汇入一汪喧嚣之中带着宁静的碧蓝泉水。
他们降落在泉水边上的白石平台。平台上摆着一张朴素的红木长桌,桌上摊开了一尺长卷,卷上压着笔墨和砚台。一个身穿青袍的人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提着大笔入神地写画。那人的侧影如同画在天地间的不羁一笔。那人就是魔天。
林还没有说话,魔天就搁下笔,露出得意的神情,带着淡淡的讽刺说道:“哇喔,我还以为,凭你的意志力可以磨蹭更久。”
林的心跳停了半拍,他旋即瞠目怒视魔天。经历了这些事,他已经从心底打定主意明白了,魔天会戏弄自己,但不会杀自己。
魔天有着一双透视的眼睛。他骤然收起脸上的表情,淡然地点点头,称赞:“很聪明。”
“为什么?”林的话语里怒气在隐隐燃烧。
“为什么?”魔天摊开手,感到好笑地耸耸肩:“这应该问你自己。我只是做了我最擅长的,引出你的本性。那是最真实的你自己。”
“胡扯!”林怒斥。怒气在魔天的脸上一闪而过,他眉毛一挑,随即露出轻蔑的神情:“看来,你师傅当真是把你教傻了。两个无可救药的拒绝者。”
魔天转过身,抚摸着黑白分明的画卷,玩味地说:“不过,你师傅手里倒是有几样好东西,要不是我亲自去了一趟,倒是要被那个吝啬鬼蒙骗过去。”
林看着长桌上的文玩觉得有点眼熟,仔细一回忆,才反应过来:这些不都是他小时候“竹中仙”逗他玩时用的画笔等玩意儿吗?魔天竟然把它们当作“好东西”?他不禁感到好笑。
魔天注意到了林眼中意味深长的笑意,诧异地一愣,不明白哪里有趣了。不过他向来不是一个烦恼的人。他用笔杆轻轻地敲着桌沿,另一只手撑在画卷边上,有些吊儿郎当地问:“想看看吗?”
林不禁感到更好笑了。他想:怎么换了个地方,魔天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变得婆婆妈妈的。但是,他没有被平和的表象迷惑而放松戒备,而是两手自然地垂在腰间,将注意力集中在了“墨声”上,眼中若有若无的游离光彩让魔天误以为林是在观摩他的画。他从来没打算放弃抵抗。
魔天眼中一黯,然后扭头对林不再理睬,像是丧失了兴致。他凌空提笔,手腕稍稍一抖,笔尖的狼毫轻轻颤动,勾住了光与空气的触须。然后,让林目瞪口呆的一幕出现了!
只见长卷上墨色的图样霎时间活了过来,从二维变成三维,从平面变成立体。每一条墨色的河流、每一座墨色的山峦、每一朵灰蒙蒙的云朵,都从洁白的画纸上一跃而起,如同鱼儿跃出水面,在空气中扑棱,变得饱满而充实,如同烟气一般自如地流动。那些事物在空中酝酿,仿佛从那升腾的迷雾当中,一个崭新的小世界就要破茧而出!
魔天大笑两声,自豪地挺直了腰板,喜悦地高声宣告:“看呐,如此炼器之术,如今只有我才能做到!”
小世界逐渐凝实,最后变成了一件深绿色的龙形圆环玉佩,上面漆黑的墨线纵横,散发荧荧的危险光芒,那是萧杀的“道”。
这是一件仙器。林觉得嘴巴里很干,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
这是一件与“墨声”相比毫不逊色的仙家之宝。
“当然,这不是给你的。”魔天冷冷地说了一句。
林想他是被鄙视了。他十分想要告诉魔天这是自作多情。
他还是作罢了,转而提出一个更关键的问题:“把我弄到这里,究竟是要干什么?”
魔天向远处看了一眼,边收拾桌面,边干巴巴地说:“那个魔女配的药,你喝了吧?短期内你不用再担心那个什么”死之寒瞳“的麻烦了。作为回报,你要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为我做事。”
“这还不算让你在洞天里待了七天。”他忽然炯炯有神地直视林的双眼,看得林好不自在。“功力进步不浅,不是吗?天地灵气那么浓郁的地方,这个世界理应找不出第二处。这算我送你的。”
林不禁哑然。
这么说,我还赚了?他对此深深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