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庭院深深,羊肠九曲,假山如卧,怪石林立,绿竹参差,树影婆娑;又有芳草依依,疏篱横斜,小桥无声,流水清浅,古藤长青,香花缤纷。
于是,在和煦的微风中,明媚的阳光下,一切都闪着神性的光,像一首明亮的禅诗。
空气中暗香浮动,抚慰了紧张的心。林随着魔天走过园林内的蜿蜒小道,在曲径通幽处发现了一座古朴的凉亭。凉亭的底座呈六边形,六个角上六根赤红的柱子撑起伞状的圆顶。踏入亭中,抬头就看见一副阴阳合抱的太极图。
亭子中央有一张正方形小石桌,四个方向竖了四件圆柱形石墩作凳子。小石桌上有一件彩瓷茶壶和几只茶碗,茶壶苗条的口子里冒出腾腾的热气。
魔天走上前去,斟了两碗茶,自己拿了一碗,找个位置坐下,边呷着茶边吩咐:“来,坐下喝茶,我们慢慢聊。这个地方虽然好,但没有别人,平日里也怪寂寞的。”
的确,这里没有别的“人”。
林没有挑刺的心情。他急切地坐下,依言端起茶水,轻轻吹开热腾腾的水汽,抿上一口先润润嘴唇和喉咙。茶很香很醇,味道却很淡,带着茶叶的苦涩与花瓣的清香,回味甘甜悠长。他感觉一股暖流在体内流淌,驱散了潮湿和困乏,舒缓了也振奋了精神。
魔天静静地看着他,半响后突然开口:“你很幸运。”
林一怔,放下茶碗露出茫然的神色,不知道对方想要表达什么。
魔天接着说道:“无论是在道场里,还是江湖上,在踏上这场旅程之前,你向来都顺风顺水,不是吗?”
林刚想出言反驳,却发现自己的确找不出什么值得称道的绝处逢生的经历,舌头不由地在嘴巴里打了结。
魔天看着林脸上那纠结而不甘的神情,不禁感到好笑。他又抿了一口茶,缓缓道来:“当初,仙家弟子入红尘历练,不说涉足遗迹秘境,单单讨伐妖魔邪佞,就往往九死一生。”他忽然笑了一声:“当然,如果遇上我,那是十死无生。”
“但现在,”他叹了口气,“你能遇上的也不过是些不入流的江湖琐事,最多再算上些无聊的战争游戏。这个世界本来是大海,现在却沦为了泥潭。你能取得今天的成就,既是你有一个好师傅,也是你天生有大气运。但是,记住了,在一开始你被赐予了什么,到最后会连同你所得的一并拿走。天的恩宠和嫉妒是一把剑的两条刃,当一侧落下,另一侧的锋利和残忍就会被你看见,然后感受到。不能超脱因果、逆天改命,到头来终究两手空空。”
他的目光倏忽间变得很认真很严肃,灼灼逼人,像两团火。林很不自在。
魔天用游移的目光将林打量了一遍,然后轻轻一笑,又变得玩世不恭起来:“当然,我不指望你能明白。”他的笑容变得恶劣,“你是对自己的命运压根不真正在乎的那种人。”
他向侧后方舒展身体,一只手搭在凉亭的栏杆上,半边身子依靠在上面,腿翘起来,有节奏地抖发着。“所以你不会感到不幸。这也是你的幸运。”他轻率地总结。
林不禁觉得郁闷,他不知道魔天在胡扯些什么。林不发一言,低下头继续啜着滚烫的茶液。
魔天不以为意地笑笑,接着说:“让我先解答你的第一个疑惑,什么是小仙界。”林下意识地昂起头。
“仙人掌握了道的存在,如果足够强大,就能够将心相变为现实,创造出一个依附精神的物质世界。这个新世界既可以存在于原本的世界,也能够游离于原本世界之外——和所谓的秘境、位面或神国等玩意儿挺像的。”
林听得还是有些懵,他并不了解“秘境”“位面”“神国”这些陌生的词汇。
魔天却自顾自地结束了解说:“这就是小仙界,我只打算告诉你这么多。如果你当真走到了那一步,你的眼前也就没有了秘密,一切都水到渠成。硕果仅存的仙人,几乎每一位都拥有小仙界。”
听到这里,林的心思却是一动,一个念头突然间爬上来:师傅那片云雾缭绕的竹林、紫荆法王的紫荆阁、龙祖昊天的仙宫,会不会就是他们的小仙界?
魔天像是看穿了林的心思,赞许地点点头,夸奖道:“很聪明。”
林备受鼓舞。于是,他进一步说出心中疑惑:“那么,小仙界是算主世界的衍生吗?”
他的好奇心燃烧起来,像一群躁动的蚂蚁挠得他不得安生。“主世界”是他道听途说的名词,用来指代身处的广阔天地。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魔天下一刻就脸色骤变,怒声斥责:“没有哪一个世界可以称为主世界,那是何等的傲慢、狂妄和自大,必将招致报应与祸患。你以为旧世界是怎么灭亡的?每一条汇际的因果之线都会像插入猎物的长矛一样带走现实之血肉!”
光线变得很稀薄,似乎身处一个黑暗的漩涡,要把意识撕碎、吞没。林的脸顿时煞白,心脏停摆,几乎要昏厥。
但在千钧一发之际,魔天气势一收,幽幽地长叹一声,摆手说道:“罢了,你也是无心。”于是不再计较林的失言,天地也恢复明朗。
他冷不丁地站起,将茶碗顺手放在横栏上,转身负手而立,眺望远处幽静的竹林和小溪。他在一瞬间变得沧桑,棱角分明的脸庞像历尽风吹雨打的雕塑。
他的语气霎时间很权威,带着一丝生人勿近的冷漠。
“你的身上有很多股力量,不知道是福气还是祸根。道门的术、江湖的武、仙家的丹力、魔女的赐福,”他的语气愈发凝重,“还有一种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你记住,”他转过身,冷眼注视着林苍白的面庞,严肃地告诫:“超凡的力量是不治之症,你可以乐在其中,但要记得给自己留一条回头的路。”
接下来,他的语气陡然转为轻松:“道门绝学之一的至仙秘武,那三道法印就在你身上吧?那是最适合你、也是最坦荡的通天之路,连我都有一些嫉妒。按照约定,我会指点你的修行……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只勉强弄懂了第一道法印,也就是秘武的第一部吧?”
林闻言一愣,随即离座恭敬地一拜,佩服地回答:“前辈所言不虚。”先前的不悦一扫而空,精神顿时振奋。他已经不再怀疑魔天的见解,做好了洗耳恭听的准备。
魔天的声音很悠长,仿佛遥远的风:“三部至仙秘武,分别对应‘劫’‘灭’‘离’三道法印,与剑式最相宜,是当年无名剑尊呕心沥血的绝学,也是他英年早逝前的绝笔。真是挺可惜……”说到这,魔天微微一顿,旋即露出讽刺的微笑:“说起无名剑尊,他的师兄弟和老婆孩子都折在我手里,让他毙命的伤也是我做的,他可是和我不共戴天啊。要是他泉下有知现在的情景,不知会作何感想?”
话音未落,他竟然仰天大笑起来,笑得癫狂,笑得凄凉。笑声又骤然间戛然而止,他恢复了冷冰冰的表情,告诉一脸错愕的林:“不管这个,我们继续。”
他接着讲解:“这三部至仙秘武,既是月光之道、心之道、情之道,也是剑之道、武之道、灭绝之道。刚柔并济、杀伐无声。循序渐进,修的分别是生机、心神、魂魄。第一道法印‘劫’,抽取生机演化无穷真力,想必你深有体会。”他用眼角瞥视,在林的鬓角发现几缕如雪的苍白,就忍不住嘱咐道:
“倘若不是身陷绝境,切勿催发任何一道法印。至仙秘武蕴藏的法门才是关键,法印只是附带的彩头。”
林认同地点着头。身体细微的衰弱并没有逃过他敏锐的体察,这让他偶尔感到苦恼。
魔天继续娓娓道来:“第二道法印蚀心神以乱天道,第三道法印消魂魄以夺造化,乃仙人变幻,远远不是你能承受的,切记,切记。”林却回想起白帝城内自己被迫使出“离”式,不禁有些困惑:他没感到自己有什么变化啊?
魔天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锋锐的视线将林拉回现实。
“那是你运气好。回仙丹的丹力阴差阳错地护住你的魂魄,替你挡了一灾。要不然你现在就是一具只有残破幽魂的行尸走肉!”
魔天话语所勾勒的恐怖现实让林心中一凛,生出阵阵后怕。好狠呐!他不由地在心中生出几分对法王的怨恨,即使他明白哪怕知道了后果,自己也多半会义不容辞地从容牺牲。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会亲自指点你的修行。你不缺乏技艺术法的积淀,真元也精纯圆满,唯一需要的只是‘心’的感悟。掌握第二部至仙秘武,你就半只脚踏入天门了。”
魔天挥挥手。林明白这是暗示他离开。但他还是鼓起勇气,问出一个憋在心里许久的问题:“您的本名……真的就叫魔天吗?”
这个称呼,怎么都像个诨号。林在心底打趣。
魔天扬起脸,斜眼注视着林,冷冰冰的,像山顶上的冰霜闪着出尘的光。林觉得很难堪,没来由地感到恐慌,心跳加速,听到胸腔里“扑通扑通”的响。
魔天仿佛一座冰雕,不带一丝感情地开口:“世人皆称我为邪为魔,在世人的诅咒中我忘记了我的名字。于是,我被赋予了新名字,魔天,代表世人的恐惧与崇敬。”
“而现在,我却要为旧世界的苍生雪恨,这真是个好玩笑。”他的眼中闪烁着漆黑的光,如同翻涌的墨潮,从旧日的荒芜海岸拍打向新时代的洁白长堤,摧枯拉朽又无可奈何。
他的眼神曾经明亮如水,但一场无人知晓的事故彻底改变了他——在那之后,恐惧和绝望为他加冕,他成为了“魔天”。然后,他发誓自己将用性命保守不应存在的秘密,为此灼烧了不朽的灵魂,将古老的记忆抹消——于是,他成了没有根的“人”。
“去时求圣意,归来悟魔心。”他念诵了一句连自己都不清楚从何而来的诗句。它属于早已腐烂褪色的旧纸堆,模糊在一去不返的回忆的雨水里。
林假装没有看到魔天脸颊上两道猩红的泪水,仓促地跑开了,沿着来时的小路折返。魔天没有理睬,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片刻后。
魔天沿着小路行走,白净的脸上恢复了不见起伏的冷酷。他的情绪反复无常,但他的步伐始终坚定。
小路边,芙兰莉丝挎了一个竹编的花篮,带着洁白的头巾采摘纤小的野花。
“你看到他了吗?”魔天问。
芙兰莉丝微微一笑,翘起手指一指,答道:“他往那边去了。”
魔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边走边甩下一句不明所以的劝告:
“别自作多情了。我不懂魔女的心,但我看得出,他和我一样,是没有心、没有爱的人,区别是他伪装得够好,那几乎就是他的本能了。”
芙兰莉丝一怔,然后不满地嘟起嘴巴,仿佛在说:要你多管闲事?
“无爱之人本质上的互相吸引。”魔天低声嘟囔。
“魔女的爱会带来悲剧,而这一次,也许轮到魔女来品尝苦涩了。”他故意说出声来,那样子活脱脱一个刻板的教士。他忽然停下脚步,也不回头,只是用命令的语气请求道:
“我听说,魔女很擅长制作各种奇异的魔药。那么,他身上圣灵的诅咒,也许可以拜托你去处理。”
说罢,不等答复,他又迈开步子,坚定地走向远方。
生而为“无”者,该怎样追求“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