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林里小径错综复杂,各色草木香花相掩映,颇有意趣。大自然用优美内秀的文字在这里写下一首婉转的诗,藏在枝头的鸟雀和叶下阴影里的昆虫合奏一曲生机盎然的乐曲。整个世界都很干净,飘扬着清新淡雅的芬芳,唯独缺少人的气息。
林刚好经过一个分岔口,地上杏黄的小花好奇地睁开了眼,打量着这个前所未见的庞然大物。林困惑地挠着后脑勺,虽然有些丢脸,但他还是得承认:他迷路了。
先前混混沌沌地跟着魔天一路走去,并没留出闲心观察路上的景致。等他照着模棱两可的记忆绕上几个圈子,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位于完全陌生的地方。
不过,魔天也没有指明他应该的去向,所以他也就抱着无所谓的态度,随意自如地四处行走,而路边嶙峋的怪石对他夹道欢迎。
脚下的路逐渐由褐色的软泥变为了浅灰色的石,层层叠叠的,是浑然天成的台阶。
地势渐渐凸起,草木也逐渐稀疏,到最后竟然变为了夹在两面岩壁之间的一线小路,乱石丛生,青苔遍地,仿佛前方藏着什么了不起的秘密,被大自然小心翼翼地呵护。只有茂盛的藤蔓从高处的断崖边垂下如帘的青色枝叶,随着微风轻轻摇摆,宛如舞女的画袖。
林自恃武艺高强,独步向前,又走了几十步,耳边传来“哗哗”的流水声,空气也稍显湿冷。他的好奇心更甚,于是加快脚步,翻过一丛又一丛凹凸起伏的乱石堆,拨开藤蔓浓绿的遮挡,不由地呆住了。
眼前是一片幽静而活泼、凝寒却绝美的景象。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开凿出一个偌大的空间。
一潭静水深不见底,一泓清流顺着倾斜的山体流泻下来,正好落在了潭心,激起一串串泡沫和水花。一动一静,相辅相生。
仿佛一座山被两刀劈开,四面断裂的山壁将这个空间包裹,头顶是“十”字型的宽缝,阳光从那里落下来,将一半的潭水照得分明,另一半则隐没在幽暗。每一块石头都投下四片亮度各异的影子,于是,整个画面充满了立体的层次感。
四下恍如一处空谷,林看潭水看得痴了。
“看这潭水,你有什么想法?”
魔天的声音突兀地从后方传来。他倚坐在一块倾斜的山石上,把玩着一块墨绿色龙形玉环——那件仙器此刻色彩含蓄、光华内敛,带着古朴的神韵。
林霍地惊醒,恭敬地回复:“晚生愚钝,不知前辈所指。”
魔天悠悠地摇晃着脑袋,指着潭中微漾的碧波笑着问:“把它比作大道,如何?”
林紧盯着水面观察了许久,最终还是一头雾水,只好抱歉地作揖请教:“愿闻其详。”
“你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倒也不失求真修道的本性。”魔天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只是,大道无形。不勘破无形,又怎么看得明白有形呢?”
林恳切地垂下头,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
魔天指着潭水继续说道:“大道譬如这汪水,从不知处的源头降临,汇入万物之间。大道有灵,亘古不变是为静,衍化天地是为动,正如阴阳合抱,相辅相生。”
“你从这里取一瓢水,大道也不会增减。道从玄中来,终究要往实中去。
你把它的源头或者去向阻断,大道也不会对你生怨:干涸与变化,正是潭水在顺从大道。均衡将在新的两端重现,世界永远比你更有智慧。”
“故而,修行者应当做的,不过是先顺天之理,再偷天之道。
简而言之,世界不过一出永不落幕的皮影戏,每一根线都连着一个灵魂。
万物有灵,不过先后有别,而大道行于万物之先。
顺天之理,不过取巧之道,混淆之术,借‘道’而行,狐假虎威罢了。此乃半仙。
偷天之道,即神仙之道,并非寄天地之下,而是替天行‘道’。奈何大道无疆,何止三千之数。即使己身为‘道’,亦无法一手遮天。”
林掩不住崇拜和向往的神色,态度毕恭毕敬。
他急切地知道自己该如何修行,才能抵达“顺天之理”的境界。他就像一只嗅到了果仁味的松鼠,全身无比激动。
魔天却假装没看到林的急迫,从石头上慢悠悠地下来,双手背在背后,小孩子一样踩着岸边的石块。
接着,他将一块碎石踢入水中,荡起一圈涟漪。水纹粼粼,跳跃着光斑。
“凡人,无论多么拼尽全力,哪怕位高权重威震一方,也好比一片尘埃落在水面上,搅不起任何风浪。“
“而初闻道的仙人,一举一动就如这块碎石,虽改不了天道,却能风过有痕,雁过留声,即使是短暂的。”
还没等他说完,碎石就沉入水底不见踪影,余波也一阵阵地减弱。
突然,他回过头去,一脸淡然地问:“你可知道,仙和神,最本质的区别是什么?”
林硬生生止住了出言催促的念头,略一思索,果断地摇了摇头。
魔天探出脚,踩在碧绿的水面上,水面霎时间分开。
“仙人,是从大道的源流中分出一条属于自己的来,乃夺天地之造化,逆天理然后取而代之。”
“神,则是将苍生之‘线’都聚拢在自己身上,但其中的佼佼者——”
他顿了一顿,又将一块碎石踢到水中,然后镇重地、咬字清晰地说:“就是纯真无暇的大道本身,圆满璀璨的一方世界。”
“除此以为,还有许多天赋异禀之异类,含世界精魄而生,天生与大道共鸣。更有异想天开者抛弃肉身溶入天道,然而到最后往往丧失自我。”
“至于你,”魔天忽然点出一指,就按在林的额头上,“方法很简单,也很随缘。”
“以心修魂,是万古以来传承的共识。心,塑造了魂魄连结大道的门。只需灵感来潮的临门一脚,毕生所学都融会贯通,通过心在一瞬间冥和那魂灵与世界,而你,必须抓住那根稍纵即逝的‘线’。”
林浑身僵硬,震撼之余隐隐有两分失落。他在心底哀叹一声:果然还是看机缘啊。
“机缘”,这两个简简单单的大字,不知道割断了多少求索者的喉咙,判决了多少追寻者的死刑。它是最亲切的祝福,也是最恶毒的诅咒,一端连接着天堂,另一端却滑落地狱。
魔天收回手指,往回踱了几步,别过头不带情绪地宣布:“我改主意了。既然你拜我为师,我自然要送你件礼物。那个玉环,归你了。你自己摸索吧,这大有裨益。”
林这才发现,他的腰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条黑绳,玉环就静默无声地系在上面,散发玄奥的韵律,心神变得格外的明朗,目光敏锐得能看清空气里漂浮的尘土。他看见了一方全新的天地,他好像体会到了万物的生息。
“小仙界你可以随意走动。”
丢下一句干巴巴的告别,魔天一甩衣袖,化作飞烟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