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天离开后,林坐在潭水边,出神地打量着手中的环形玉佩。
将玉佩握在手心里,时间仿佛变得缓慢,他的精神漫步在充满空旷感的天地间,以一个第三人的视角观察自己近乎凝固的动作,脸上每一根汗毛的光影变化都清晰可见。他看见空气里飘扬着无数极细微的尘埃,在金色的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宛如描摹世界的画笔留下的细腻笔触。每一片尘埃都有独一无二的轨迹,它们顺着自己的命运向下滑落,却对其他事物没有扰动。
林的身心进入了一种空灵的顿悟。从那些不起眼的尘埃中,他一刹那似乎明白了魔天所说的“先后有别”。一万片尘埃落下,最多就是给地上蒙一层灰,再来一阵风就能吹个干干净净;他随手舞剑就能裂地为壑,而大地的创伤需要千百年的时光来抚平。那么,他便是在尘埃之先,更加优越,更加接近“道”。
但是,倘若全世界的尘土一齐压在我的肩上,我又能如何呢?林心思一转,不禁感到疑惑。这份困扰却打断了思绪,将他一把推出了空灵的境界。他像一个从美梦中惊醒的贪睡者,闷闷不乐地背对着现实发呆,脸皱得像一条苦瓜。
无论再怎么努力地寻寻觅觅,他却再也找不回当初的灵感。万般无奈之下,他和困扰妥协了:也许我是对的,也许我是错的,但又有谁知道呢?
于是,他不情不愿地把疑问含在喉咙里,打算下次遇到魔天时再做请教。
再鬼斧神工的美景在沮丧的镜片后也难免要失去光彩。片刻后,兴致全无的林两手一撑从地上站起来,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顷刻就下盘不稳,差点儿仰头栽倒在水里。他惨兮兮地坐在地上揉着酸痛的屁股,眼角的余光瞅见脚踝那里翻出一片难看的淤青,刺痛潮水般涌来,想必是崴到了。
我这样的修为还会崴到脚?他感到太阳穴上一突一突的,牙龈里因为羞愤而尝出一点酸味。他没有多想,赶忙盘膝打坐运转真力,却惊愕地发现自己体内尽管真力充沛,但都和自己一样崴了脚似的,趴在穴脉深处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尊不问世事的石佛。脑仁那边传来一股锥心的痛,警告他处于精神的极度疲惫当中。
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手里的玉佩上,不由自主地感叹了一句:“好大的胃口!”
继续保持调息打坐的姿势,增大呼吸的间隔,加深每一次换气吸气的力度,充足的氧分被温暖的血液输送到大脑,他感觉好多了。如此休憩上几个时辰,他也在岸边坐成了一尊慈眉善目的石佛。
“哈。”
许久,他长舒一口气,只感觉神清气爽。虽然修为并没有精进,但是浑身感觉无比地舒畅,就好像打通了无数晦涩的节点,让真力仿佛疏松土壤下的水分一样自由流淌。他的气息悠远绵长,强健的心脏擂得响亮。
抬头一望,才惊奇地发现天光渐收,宛如一帘缓缓卷起的橙黄幕布。天空的色彩变得浓而深,像融化的黄褐色琥珀。
就在这时,肚子“咕噜噜”地唱起了歌,他才猛然想起他好像有很多天没有进食了。姗姗来迟的饥饿感不懈地冲击着他的大脑,挑拨着胃里的筋,他感到一阵痉挛。
好巧不巧,空气里忽然飘来一阵香气,那是烤制的谷物和焦糖混合的味道,调皮地逗弄着他胃里的馋虫。再好的定力也拗不过“人是铁饭是钢”的生物本能,他迅速地转过头去寻找香味的来源。然而,只看了一眼,他便无比迅速地把头转回来,装出无比认真的修炼的模样。
芙兰莉丝穿着一件水蓝色的长纱裙,拎着一个竹制野餐篮子,笑吟吟地从小道走来。小道上虽然山石耸乱,但她却如履平地,一头翠绿的长发盘在一侧的肩上,梳成充满活力的微卷,在风中轻轻抖动。
魔女的容貌是如此美丽,以至于不明真相的凡夫俗子将她当作女神暗中崇拜。但林对魔女的危险狡猾与反复无常可是心知肚明。他清醒认识到,那能让无数人魂牵梦绕的绝美容颜下隐藏着怎样惊世骇俗的毁灭力量。修炼者修自己的心,第一步便是放空纷扰的情,而他心性空明,故而不为所动。
芙兰莉丝的脸上掠过一丝恼怒的神情。她没好气地走上前去,出气似地用脚尖踢了几下林的后腰,提高了语调大声抱怨道:“我说,这里怎么多了块绊脚的石头!”她把不高兴全写在了脸上,灰白的眼眸也倾诉着不满。
虽然饱含怒气,但她的声音依旧悦耳,就像一只百灵鸟在赌气地歌唱。
林依旧闭着眼无动于衷。他已经暂时追随魔天,因此他在这里理应是安全的,就算魔女想要耍什么手段也不能明着加害他。但是,不同于对魔天的敬畏,他对魔女却是单纯的冷淡。无论魔女表现得多么热情似火,他都像一块冰本能地想要远离高温。这是冥冥之中天性使然。
芙兰莉丝重重地将野餐篮子砸在他的头顶,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林浑身一抖,脖子不由自主地缩下去。他感觉自己的脊椎差点断掉。
“你就算不想吃东西!”芙兰莉丝鼓起腮帮子气鼓鼓地说,“你也至少要感谢一下我给你配的魔药吧!”
林想起来山洞中的事,不由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有些畏惧地说:“那……谢谢了。呃……那天送药过来的,是你吗?”
芙兰莉丝绣眉一翘,一只手叉着腰,再次将竹篮子重重地提起,然后砸下!
“原,来,在,你,眼,里,我,就长那样啊!”
她越说越气,眼看着又要动手,大感不妙的林赶紧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跳到了一个安全的距离,龇着牙抚摸自己差点被锤爆的天灵盖。
“所以那究竟是什么啊?”林的声音里多了一分自己都察觉不出来的委屈。他飞快地闪躲着,以免被芙兰莉丝丢过来的石块砸穿。
芙兰莉丝总算停止了“追杀”。她将两手插在腰间,竹篮子就放在脚下,俊俏的脸庞神气地昂起,活像一位打了胜仗的女将军在检视俘虏。
“那是缝合怪,怎么样,它都比你聪明吧?”她亮晶晶的眼眸里闪烁着得意洋洋的神色。
林感觉一窒,心中对魔女的毒舌又加深了几分认识,不过,他的好奇心依旧旺盛:“缝合怪,那又是什么玩意儿?”
“用魔法把尸体和一些其他东西合起来。”芙兰莉丝不耐烦地解释,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她仍然没有忘记补上一刀:“就算这样它们还是比你聪明。”
林很后悔问这个问题。他将话题偏了偏:“那你为什么要亲自来送饭呢?”他的神情有些郁闷。
芙兰莉丝撅起了樱桃小口,挑衅地说:“哟,我可没说这是给你的,万一我只是拿来馋馋你?”虽然嘴上这么倔强,她还是弯下了腰,揭开了篮子上蒙着的布。篮子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烤得焦黄的霜糖面包。
林稍稍愣神,然后服输似的说了一声:“谢谢了。”不过他此刻的表情很真诚。
芙兰莉丝掩住嘴巴浅浅地笑,脸上是两个甜甜的酒窝,整个人仿佛一团迷人的光。一阵风吹散了她的秀发,如同一首秀丽的诗。
林看得有些出神,随即目光一转,落在了竹篮里,盘算着该怎样迅速地拿起一块面包。
芙兰莉丝瞬间变得面无表情。她从袖子里变出一把寒光湛湛的匕首,在林警觉而惊恐的眼神中缓步逼近。
“你要做什么?”林全身绷紧,冷汗直冒。
“没什么,”芙兰莉丝突然绽放无比灿烂的笑容,却使林万分心寒,“我只是想给你放点血,好做魔药,解你身上圣灵的咒。”
还没等林反应过来,芙兰莉丝手中的匕首就化作一条青色的蟒蛇,迅猛地在他的臂膀上一咬。林的惨叫声响彻了空谷。
片刻后,芙兰莉丝摇晃着一个装满了鲜血的水晶瓶愉快地离去。林捂住鲜血淋漓的手臂,看着一篮子被打翻的面包,在心中哀嚎:真是个魔女!
然后他想到:她的确是个魔女。
他对魔女一无所知。
魔女天生就是不幸的,因为命运夺走了她们除了美貌和力量以外的一切。
无论魔女行走到那里,无端的灾厄总是从脚下的阴影里扑出来,传播向四面八方,最终只有魔女才能独善其身。于是,远离魔女成为了每一个生命体自然的天性,这也造成了魔女的不幸。魔女憎恨将她们诅咒的命运,而这份憎恨也扭曲了她们。
魔女因此富有病态的抗争精神。她们嫉妒、报复心强、充满控制欲,自发站在光明与善良的对立面,为了自己的私欲而活,几乎不做妥协,拥有非同寻常的道德标准和思维方式。但有一件事永恒不变:她们渴望“爱”,那是荼毒彼此的迷药,入口封喉的鸠酒。
“爱”,无限接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