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珍飞艇降落在一座芳草茵茵的矮坡后面,避开了牧人和农夫好奇的目光。舱门打开,三人猫着腰鱼贯而出,抬头看见眩目的光。
已经多久没有到室外了?这个念头像刚从冰川中苏醒的猛犸,随着眼睛适应强光而逐渐在脑子里乱闯。
刚走出舱门,在双脚踩在松软的草地上的一瞬间,曼洛克便感到一阵站立不稳的恍惚。下一刻,他就情不自禁地陶醉在带有浓烈草木香气的饱满的空气中,下意识地眯起眼睛环视四周,迎着温暖的阳光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伊果对着飞艇操作一番,飞艇慢悠悠地升空,想必是飞回了圣堂。他拍拍略有些褶皱和起卷的灰白羊毛外套,不满地皱起眉头。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打扮像极了一个俗不可耐的村夫。他本打算抱怨几句,但一看曼洛克套着的亚麻长衫和弗罗蒙特身上的深蓝色布衣,便丧气了。
他们不能穿着魔法袍大摇大摆地闯进帝国的城池,引人注目会招致额外的麻烦。可等后知后觉的他们在飞艇上四处翻找,才从座椅底下的箱子里扒出几件勉强能穿的破旧衣物。反正原本的衣服也在事故中弄得破破烂烂的了,众人只好咬着牙将就将就。
弗罗蒙特的脸色在过于耀眼的阳光下泛起苍白,他的一头蓝发即使是在血统混杂的帝国边疆也极为罕见,更不要提即将前往的天鹅城了。伊果充满恶趣味地故意调侃:“你要不要考虑把那撮毛剃了?”回应他的却是弗罗蒙特严肃认真的瞪视。
弗罗蒙特四处张望一番,随即指出方向:“离天鹅城还有大概一个下午的路程。我们先去附近的村子找找有没有车夫。”顺着田埂走了约十五分钟,他们便在第一个村庄里雇佣了一辆简陋的马车。在五枚圆溜溜、明灿灿的银币的诱惑下,车夫把马车赶得比飞龙还快,终于在日落前将众人送到了天鹅城外城区的城门外。
还未近距离触摸天鹅城的美丽,湖上的轻风便迫不及待地送来了爱抚。空气变得清凉而潮湿,但并不粘黏,反而很爽脆。站在远处,波光粼粼的湖水如同一汪情人的泪,又如同一块剔透的玉,一片凝实的月光,一个荡漾的梦。湖面望不见尽头,宽广得仿佛慈母的胸怀。
天鹅城的乳白色城墙宛如一条横卧的绸缎。随着最后一批入城的队伍穿过巍峨的城门,门口卫兵的排查却显得相当随意,他们闲适的眼神里没有硝烟的气息。
整座天鹅城倚天鹅湖一角而建,呈“凹”字形。外缘是属于平民的外城区,市井巷陌之间到处都是诙谐的生趣。街头巷尾虽然免不了喧嚣嘈杂,却难能可贵地彰显出一派安逸和谐,仿佛一首基调悠扬、旋律起伏的小提琴曲。城内的建筑结构老旧,外墙和内饰倒是粉刷一新,随处透露出张扬的活力。每一栋建筑都粉刷成鲜艳的色彩,彼此呼应,宛如一幅充满童趣的调色画,画里画外都于平凡中诞生精彩。
城内人口众多,因此楼房大多为五到七层的高楼,外形规则的长方形窄窗有序地排列,阳台上摆放着争奇斗艳的芬芳花卉。东西为街,南北为道,纵横的白石路将城市分为了一个个整齐的片区,在地图上一目了然。外城平民区和内城贵族区之间由一面雪白的高墙隔开,高墙后面,是另一个纸醉金迷的世界。
他们走到了外城区的街道上。夕阳开始倾斜,沿街叫卖的商贩准备收摊,孩童在空地上无忧无虑地奔跑。在饱经战乱的时代,看着这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每一颗心都要软下来。
伊果四处看了看。他问:“现在就要去见希伯尼吗?”
弗罗蒙特表示赞同。
伊果蹙眉,不耐烦地敷衍道:“我不想见希伯尼。我先去找旅店,然后发讯号给你。”
弗罗蒙特淡然地点头,他没问是什么讯号。
伊果像卸下了一个很重的担子,步伐都变得轻盈。他哼着愉快的小调走开了,顺手摸了摸跑过身旁的孩子的脑袋,变戏法般弄出一把蜜糖让孩子们喜笑颜开。
“我们走吧。”弗罗蒙特眯着眼睛注视着伊果夕阳下逐渐远去的身影,微不可察地叹息。曼洛克在奔波后也想休息,可他不情愿跟着伊果,又想到见希伯尼本质上还是为浮士德,于是打起精神,紧随弗罗蒙特向着贵族区的边缘走去。
越接近贵族区,衣着朴素的普通人就越稀少,来来往往的多是衣冠楚楚的“上流人士”,两侧的房屋也从风格质朴的民居变为了装潢奢华的店铺、餐厅和剧院,虽然仍旧守着低调内敛的底子,但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珠光宝气还是如同贵妇人身上扑鼻的香水一样令人欲说还休。
一路上,尽忠职守的巡逻队员将曼洛克和弗罗蒙特拦下来盘问了三次,眼神从最初的驱赶变为了怀疑、敌意和不耐烦。他们那乡下人的打扮实在是太瞩目了。不胜其烦的弗罗蒙特只好悄悄做了点手脚,用魔法让他们变成了被忽视的“透明人”。
“如果能少用魔法,就少用魔法。”弗罗蒙特这样不满地嘀咕。他的自然主义观念稍显陈旧。曼洛克却不为所动,在教廷中,浮士德家族成员受到的若有若无的歧视太多了,他早已练就隐忍。
贵族区虽然是依靠血统划分的,但也挡不住一些显赫的商人或者巨富的财主。他们或者攀附某个权贵,或者娶某个落魄贵族的千金为妻,或者干脆出钱捐一个不能世袭也没有实际封地的荣誉头衔——这是最受地方领主荷包欢迎的东西。野心勃勃者们为了一个高贵的交际圈往往可以争得头破血流。
贵族区里坐落着风格各异的别墅和小庄园,它们众星捧月地簇拥着远处湖面上一座漂浮的水晶离宫——那属于“千年帝”,象征皇权的至高与出尘。
就在他们行走时,弗罗蒙特先是惊诧,然后释然一笑:“我本以为我们不会被看见的。不过是你们就不足为奇了,夏洛特家族的诸位。”
拦在他们前方的是五名目不斜视的骑士,沉重的板甲上涂抹的黑白徽纹呈现出一只稳坐巨网中央的蜘蛛。正前方站着一位头发花白但精神翟烁的老人,他鞠了一躬,彬彬有礼地说:
“在下,是夏洛特家族的族长,霍华德.夏洛特。”
他顿了顿,观察两人的神色。却见弗罗蒙特是漠然,曼洛克是好奇和紧张。
他接着说:“不知,在下是否有幸邀请大名鼎鼎的至高大魔导阁下,和这位浮士德家族的朋友,一起在湖光和夕阳下共进晚餐?”
他目光灼灼,依旧保持微微鞠躬的姿势,向着弗罗蒙特伸出了手。
此时,被点破身份的曼洛克已经藏不住惊恐。然而,弗罗蒙特并未和霍华德握手,而是把他晾在一边,自顾自地朝着东方走了两步,出神地问:
“夏洛特的‘蜘蛛’,闲不住了吗?”
霍华德面色有片刻的僵硬,旋即恢复正常,优良的修养使他保持礼貌的微笑。气氛顿时变得很微妙,像一面一触即破的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