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弗特自治行省位于帝国东北部沿海,毗邻北境自由城邦与南方独立城邦,远离政治的纠葛和皇帝的意志,是一块相对和平安宁的富饶之地。夏洛特家族作为自治行省内最有权势的贵族集团,坐拥了连绵千里的平原和黑森林,当之无愧地稳坐着霸主之位。
夏洛特家族与弗斯家族素有恩怨。第九代家主,霍利穆斯.夏洛特在八百年前丧身于发动政变的撒里昂.弗斯(也就是后来的“千年帝”)之手,然后贵族的旗帜被剥夺,全部家族成员惨遭流放或杀害,只有年轻的霍克奎因.夏洛特侥幸逃脱。十年后,震惊整个晨歌大陆的叛乱直逼位于天命的帝皇宝座,领头的赫然就是隐忍已久的霍克奎因。
天命一战,伏尸百万。霍克奎因复仇心切,却不甘心地发现天命的城墙比想象中的更坚固。本以为胜券在握的撒里昂也从对手身上发现了一些毛骨悚然的秘密。于是,双方不约而同地派出使者和谈,和谈期间派出的突击部队又在半途不期而遇。
之后的事迹离奇地从世人的记忆里蒸发了,只有吟游诗人怀中的竖琴还记得只言片语,而岁月将它冲刷得面目全非。各个家族的老人都对这一段历史讳莫如深,真相被封入腐朽的棺木。休战协议达成,双方既往不咎。
霍克奎因率领仍旧忠于自己的部下返回世代传承的封地,在被霜雪覆盖的高山上插下属于自己的旗帜,光复了血统悠久的夏洛特家族。他的第一任也是唯一一任妻子,薇薇安.弗斯,是撒里昂的孙女。她不顾帝皇的愤怒,无可救药地为爱情献身,离开家族追随叛国者来到北方尚且荒芜的海岸。
一年后,霍克奎因与薇薇安的第一个孩子降生,涅槃重生的夏洛特家族于是宣布对帝国皇位的继承权。在数百年的时光中,两个家族的关系时常势同水火,又莫名地暧昧无常。
以上,就是曼洛克在脑中整理出的关于夏洛特家族的全部线索。他试图厘清霍华德.夏洛特发出邀约的动机。夏洛特家族既不是同仇敌忾的盟友,也不是沆瀣一气的敌人,更不可能置身事外。他们就像大风中摇曳的烛火,在扑朔迷离的局势上投下摇摆不定、诡变莫测的阴影。
更令他难堪的是,在“真知圣堂”,他使用了“威廉.夏洛特”的假身份,万一被霍华德知悉,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弗罗蒙特在“友好”的寒暄过后接受了霍华德的邀请,于是他们穿过一座庄园里典雅的小径,踏上一艘装饰华丽的帆船,在黄昏下观赏着岸上逐渐明亮的灯火渐行渐远。
奶油煎芦笋的香气伸进鼻孔、逗弄神经,随着水上的帆船轻轻摇晃。霍华德愉快地一笑,向围坐在圆桌边的曼洛克和弗罗蒙特谦逊地说:“厨房很快就能端上美食了。现在,请允许我举杯,祝各位身体健康。”
他礼节性地举起酒杯,金黄透亮的餐前酒在小酒杯中微微摇晃,散发迷人的芳香。他一饮而尽。
曼洛克出于礼貌回应。“祝健康。”酒液入喉,柔顺得犹如丝绸,顿时唇齿留香。他露出意犹未尽的神情,立马有侍从为他添酒。
弗罗蒙特却是一小口一小口慢吞吞地呷着酒,目光移向别处,一副心不在焉的姿态。霍华德却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丁点儿的不被尊重的愠怒,恭敬地注视着他,静静地等候他发话。
弗罗蒙特回过神来,长舒一口气,将杯子放在桌布上,谢绝了添酒的侍从,凝视着霍华德的双眼,略带惆怅地问:“霍克奎因……他近来可好?”
曼洛克手一抖气一短,喝下去的酒差点从鼻孔里喷出来。他惊诧万分地向弗罗蒙特投去询问的目光,似乎在说:你是不是叫错了名字?
霍华德得体地朝着曼洛克微笑,后者正手忙脚乱地接过侍从递来的手巾。“感谢至高大魔导阁下的关心,”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家祖一切安好。”
“也是啊,”弗罗蒙特开怀一笑,“我担心他干什么。”他眼神一黯。
“家祖常称赞阁下是值得尊敬的人,也是最难以忘怀的恩师。”霍华德用不卑不亢的语气说着奉承的话。
弗罗蒙特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他坐得很端正,像谈判桌前的律师,比擂台前的拳击手还跃跃欲试。他忽地站起,两手撑在桌面上,气势一振:“让我们直入正题吧。霍克奎因没理由来找我,除非他现在就图谋皇位。作为夏洛特家族的喉舌,你的目的一开始就是他吧,”他指了指一脸茫然的曼洛克,他的脸色忽然严肃起来,“不要玩欲擒故纵的把戏了,这种手段对我这样一把年纪的老东西没作用。让我们坦诚布公吧。”
他唐突的、直白的、恶劣的态度让局势霎时间紧张起来,连漂浮的尘埃都凝固在了半空。曼洛克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不远处全副武装的骑士,盘算着待会儿假如开打该怎么做。
弗罗蒙特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穿所有伪装,他从霍华德的眼底找到了岩石般的刚毅和流水般的智慧,他知道,正戏开演了。
此时,落日已经沉到了地平线下。黑夜接踵而至。
“开门见山吧,霍克奎因,不要在我面前把牌藏起来了。”
霍华德,不,此刻应该被称作“霍克奎因”。他的声音变得年轻又不乏沧桑,仿佛阅尽人世、看遍浮华的过客,其中韵味飘忽无形,如水如烟如雾。
“您还是如此爽朗。当年的事承蒙关照。”
弗罗蒙特闻言冷哼一声:“当年,你可没有兑现你的承诺。”
霍克奎因面对指责充耳不闻。他别过头去,看着曼洛克说:“这位,就是浮士德的代表吗?”
曼洛克微微一愣,旋即迟疑地点了点头。“我是曼洛克.浮士德。塞克伐斯之子,浮士德家族的嫡长子。”他自豪地介绍。
霍克奎因看见了闪着光的自信,那是宛如天命之子般的骄傲。他稍显错愕,很快恢复沉稳。他单刀直入:“假如有一天,我是说假如,浮士德家族为复辟和现在的帝国开战了,你会想杀光弗斯家族吗?还是说会接受他们的投降,让他们以贵族身份继续体面地活下去?”
“现在讨论这个还为时过早。”曼洛克皱着眉头,谈吐很谨慎。幻想仇敌跪在脚下的景象很美好,但空想只会消磨斗志。
霍克奎因赞同地眨眨眼。他身体前倾,托着下巴,手肘撑在桌上,火热的目光仿佛是要将曼洛克的每一个毛孔看穿。他没想到眼前这一个年轻的小脑瓜里竟然蕴藏着如此不般配的成熟和稳重。
弗罗蒙特坐了下来,翘着腿冷冷地批评:“别把你以为的人都当傻瓜。”霍克奎因收回视线,浅笑着回答:“他是个有希望的人。”他又多瞧了曼洛克一眼。
然后,他像是愿望没得到满足的小男孩,不甘心地再次探出身去,用几乎是请求的语气诚恳地说:“你就满足下我的好奇心吧。告诉我,你会对那些背叛了君主,选择效忠撒里昂的贵族们怎么样?”
曼洛克瞳孔微缩。他死死盯住霍克奎因的双眼,试图从其中找出藏在对方头脑深处的想法,挤满视野的却只是一张顽皮地嬉笑着的脸。他几乎不能想象在那一张堆满褶皱的脸上可以展现出这样的神情。
他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他敏锐的直觉发出警报。他明白对方不会无辜发问:夏洛特家族虽饱受磨难,但明显也属于背叛的范畴。然而,对方渴望一个怎样的答复呢?如果回答开恩,那是否会显得浮士德过于软弱因此不值得同情;假如选择清算,那是否正中对方下怀,趁机使夏洛特家族和浮士德撇清关系呢?
他看着霍克奎因的笑容,陷入了沉思,却怎么也捉摸不透。他仿佛在隔着一面墙猜另一边的东西,看不透、摸不清、猜不准。
最后,他眨了眨眼,心想,既然弄不明白一个问题,那就不妨提出一个问题。他想出一个好主意来试探对方的立场。
“你怎么看待五百年前登陆的东方人?你觉得,他们应该向原本的领主归还土地吗?”
霍克奎因一怔,似乎没料到曼洛克会反问,一瞬间陷入被动的局面。弗罗蒙特在一旁呵呵冷笑。
不久,霍克奎因给出答复:“我不欣赏那些东方佬。他们用战争从贵族们手中夺走了土地,倘若时机得当,我们就应当用战争夺回来。你说呢?”
好战、强硬、野心勃勃。曼洛克用这三个词勾勒出对方的人格肖像。他懂得如何与这样的人打交道——绝不能服软,绝不能被牵着鼻子走。猛兽只会和猛兽惺惺相惜。
他的表情甚至有些残酷。他淡然地回答:“我不会可怜或庇护那些失去土地的贵族。他们放弃了对浮士德家族的忠诚,浮士德家族也不必对不再是封臣的无能者们负责。浮士德家族会,也一定会,夺回曾经的都城天命和其他的领地,为被玷污的荣誉正名。贵族的事务由贵族自己负责,自古以来就是这片大陆的规矩。”
丢失皇城的帝王告别皇位,守不住领地的贵族配不上荣耀。唯有血与火能够洗刷耻辱。
霍克奎因露出意味深长的笑:“也就是说,假如撒里昂还是个乡下男爵,浮士德始终统治巴弗特帝国的话,战争还是不可避免,对吗?”
曼洛克面露迟疑,但仍旧坚定地点头。“然而,没有假如。”
霍克奎因的笑容淡了。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时代变了。浮士德的族人还是不知道变通。当年贵族们放弃你们,也不是没有道理。”
这已经相当于严重的挑衅了。按理来说,曼洛克应该把手套或者其他什么玩意儿扔到对方脚下,然后要求决斗。但是他沉住了气,仍旧表现地很坚定。
事态的发展似乎超出了预计。弗罗蒙特向四周偷眼打量,头疼接下来该怎么办。霍克奎因常犯喜怒无常的毛病,即使是全盛时期的他也难以约束。
气氛再次凝固,连一丝风也没有。水声仿佛寂灭。
沉默总是要被打破,命运总是出人意料。
“不论如何,”霍克奎因猛地站起来,直视着曼洛克紫色的眼眸,无比卖力、郑重、咬字清晰地说:“我代表夏洛特家族,庄严承诺:当浮士德家族夺回第一块领地时,恢复对旧皇朝的效忠。”
曼洛克像被一道闪电击中了。他目瞪口呆。弗罗蒙特也万分意外,他用审视的目光将霍克奎因上下检察,像是要重新认识这个相识了几百年的老“朋友”。
霍克奎因深深地吸气,然后重重地吐出,像是有什么事情终于可以抒怀了。迎着弗罗蒙特喜忧参半的目光,他绽放出如释重负的微笑:“人老了,总是很在意过去。这样,我算是兑现了我的承诺吧。”
弗罗蒙特的话语依旧犀利:“这还只是一张空头支票。”
霍克奎因坐下,靠在椅背上,支着脑袋笑了。突然,他的脸上一阵光影闪烁。
他微微失神,面色微漾。片刻后,他满含歉疚地告辞:“抱歉,看来我必须要离开了。”他的眼神里淡出迷茫的光,他变回了霍华德.夏洛特。
与此同时,侍从从厨房里端出在恰好准备妥当的菜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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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之上的古堡内,两道人影在凌空对峙。
海因希姆满头大汗。他怒视着对方,似乎要将他生吞活剥。
和他对峙的是一袭黑色燕尾服的潇洒男士,微笑令人如沐春风,眼神却让人不寒而栗。
男士说:“久仰大名了,古老的原罪之王。”他的声音沉稳平缓,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令对方暴跳如雷的轻蔑和优越感。
“你到底想干什么!”海因希姆狂怒地大叫:“蜘蛛!”他先前温雅尊贵的形象全毁了。
被称作“蜘蛛”的那名男子受宠若惊地退后一步,鞠躬说道:“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原罪之王竟然知道在下的名字,真是三生有幸。”
这话语让海因希姆更加觉得自己蒙受了羞辱。他咆哮着发动进攻,但却被对手举重若轻地化解了。原罪的力量碰上了某种基于心灵的奥义,有如黄油丢进火里,一触即化。
“后生可畏。”魔天负手傲立,作壁上观。
“蜘蛛”却如同中了一枪的兔子,惊恐地跳起来,特别恭敬地答复:“还要感谢前辈不出手。”冷汗在一刹那浸透全身,他从那个高冷的黑袍人那,感受到灵魂因无法反抗的恐惧而挣扎着要逃离肉体。
“有什么事,上来谈吧。”魔天挪了挪,大方地在高台上给他留了块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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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鹅城一处偏僻的小教堂内,祷告的人群都已经随着消逝的夕阳散去,修女和牧师都不见踪影。灯台上烛火通明。神像前,教宗在等待。
伊果推开厚重的大门,从门缝里钻进来。
教宗睁开眼睛,感慨地说:“动静不小啊。”
伊果不屑地“切”了一声,态度十分生硬:“最后的古神言已经销毁,现在你我两清。”
“甚好。”教宗缓缓转过身,背对神像,望着伊果略显老迈的眼角,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排除者,你曾是我手中最锋利的刀。”
伊果的态度更加生硬了。“你我两清。”他重复道。
教宗再次发出一声喟叹,却不再抵抗。他神情肃穆,无比神圣地宣告:“吾,永远的教宗,神之代行者,向汝起誓,向汝保证,汝死后,魂灵绝不会升入天堂。”
光明在某一瞬间舍弃了这间教廷。
伊果察觉到浑身一轻,有什么东西离他而去。他眼中光芒闪动。片刻后,他艰难地开口:“谢谢,我很满足。”
转身,推开门,在跨出教堂的一瞬间,他脚步顿了顿,然后加速。
门重重地关上,教堂里似乎变得更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