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深地浓雾里,的确有一座空坟。
这坟墓的墓碑上,雕刻着“李长忠之墓”。想必以前有个叫李长忠的人也在这里待过些时日,后来实在忍不住便逃走了。
毕竟死亡不是每个人都能忍受的。
死亡的寂寞,比生存的寂寞还要恐怖可怕一百倍,一千倍。
纪情打开棺材盖,灰尘扑面而来。
不由得干咳几声,将宝刀放进了棺材里。
渗人的冷寒之气缓然袭来,犹如厉鬼在耳边吐息,在后背抚摸。
纪情不断地打着寒颤,试着走进棺材里,试着慢慢地躺进棺材。
顿时间,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止不住的心脏似乎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一般。
她用力咬紧牙关,侧过头。
“啊!”
她忽然惨叫,拖着身子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噬入髓骨的阴寒仿佛起了火,一种冷透天地万物的寒火。
她双手撑地,无力软瘫倒下,缩着身子往后退,双眼紧紧地闭着,不敢再看。
“你害怕?”
崔明蹲下身子,冰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纪情。
纪情猛的睁开眼,一道凉气自脚底穿入后背脊骨里。
双眼刹那间掩住,接着,纪情便没了意识。
崔明提起纪情的宝刀,又将纪情背了起来,喃喃自语:“你又何必?”
挪动着脚步,向着自己的那间小屋子走去。
黄泉路的浓雾忽然在逐渐飘散,往天空中升去,轻柔地风吹拂,如情人的手。
浓雾散开的时候,一个人跟在崔明二十步之外缓缓前进。
崔明没有发现。
进了屋子,崔明将纪情放在床上,取出袖中软剑,打了一盆清水。
“他没有死,所以我死。”
崔明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纸上也写了出来。
屋子里的蜡烛燃起。
崔明托起纪情的手,目光竟然变得柔和,有了一丝温暖和落寞。
那人在屋子外,居然也没有引起崔明的注意。
源源不断的内力通过手腕灌入纪情的丹田,使得纪情的身体开始发热。
崔明的脸色愈来愈苍白,血色退却。
“崔判官,你向来只催别人的命,从不救人的命,只因你要救人,所以就必须要拿你自己的命来换!”
话音穿过崔明耳朵,银针亦如此。
三滴鲜血从他耳朵里飙出,落在软剑上。
这人定住身形,抬起头。
崔明凝注着他,默默道:“钟正英!”
钟正英点点头,说道:“错了,你应该叫九爷!”
崔明沉默半晌,淡然一笑,说道:“是我输了。”
钟正英摇摇头,正色道:“错了,你没有输,你的死去定然会换来纪情对你的浓情厚意,很值得。反倒是我输了,我循规蹈矩,遵法守法,忠孝仁义无一不缺,从不越雷池半步;只有跟你相斗的时候,才能找到点生存的乐趣,现在你死了,我的乐趣将永远消失。”
崔明闭上眼,说道:“我本就已死。”
原本,崔明不至于会死,可他却有了寻死之意,此刻竟以软剑缠住自己的脖子!
轻轻地一拉。
钟正英想要阻止,却已经迟了。
床上的纸条很显眼,无论是谁,只要有眼睛就能看得见。
钟正英拿起纸条,念道:“你没有死,所以我死?崔明说的是谁?”
“咳咳……咳……”
纪情不断咳嗽,打开双眼,忽觉神清气爽,体力充沛,精力旺盛。
丹田中源源不断的热气在循环往复,似乎永远都不会消失。
纪情坐起来,见到钟正英,疑惑道:“九爷,你怎么也来了?”
钟正英望着地上的崔明怔怔出神。
纪情循着目光看去,忽然便跳下床:“崔判官!崔明!死了?”
纪情回过头,缓慢地看向钟正英。
钟正英没有说话。
纪情问道:“九爷,是谁杀了他?”
钟正英感到诧异,想不到纪情根本不怀疑他。
纪情见他不说话,又问:“你看见了没有?是谁杀了崔明?”
钟正英吸了一口气,说道:“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杀死他。”
纪情一阵酸楚,喃喃道:“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自杀?他……”
她猛然顿住,瞧见了地上的纸条。
你没有死,所以我死?
“崔明指的是谁?”
纪情将崔明的尸体放到床上。
钟正英问道:“你不怀疑是我?”
纪情冷笑一声,道:“我虽然不精明,也还不至于愚蠢。”
钟正英长叹,说道:“我不知道他说的是谁,我只知道,他说的一定是鬼门之中的人。”
纪情坐在床边,擦拭着崔明脖子上的血迹,说道:“不可能是马游空,或者孟无忧。只有可能是严望,或者是晓天机。”
钟正英道:“我不太懂。”
纪情舔了舔嘴唇,默然流泪,说道:“马游空和孟无忧根本不配成为崔明的对手或者敌人。一个像崔明这样极端冷静、理智、孤僻、诡谲的人,倘若要别人死,实在易如反掌。他这样的人连自己都能战胜,是没有人能够打败他的。但是,除了一种人。”
钟正英更加好奇,迫切的想知道,忙问道:“是什么人?”
纪情道:“恩人。”
钟正英越来越不明白,说道:“恩人才能打败他?让他不战自败?”
纪情说道:“谁是他最大的恩人,谁就是他最大的仇人。”
钟正英抢道:“大恩如大仇?”
“就是大恩如大仇。”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纪情想到了赵初容。
当初不太愿意接受她的恩情,也正是因为纪情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钟正英这种人是不大会明白的。
即便他的江湖经验很丰富,但居于性格稳妥,办事规矩,有的时候对这种话是置若罔闻的,甚至根本不愿意去相信这句话。
规矩之人反而仇人多。
纪情顿了很久很久没说话,骤然抱起了崔明的尸体冲出门外。
“你体会了十年的死亡,想必死亡对你来说,定然是麻木的。可是…可…可是你为什么要把你所有的内力给我?为什么要把恩情这块石头压在我的心口?你…你知不知道,我这辈子都没办法报答你。不仅仅是报恩,连报仇……报仇都是…我该怎么办?你…你告诉我。”
纪情停在墓碑面前,抱着崔明的尸体失声嚎哭,心如刀割般痛苦。
这座空坟如今终于不再空置。
崔明总算回到自己的安乐窝里,这一回,可以安安心心的睡很久很久。
棺材盖盖上的时候,纪情的眼泪已流干。
钟正英收起他的软剑,给了纪情。
这柄冰冷的软剑被纪情握在手心的时候,开始逐渐有了温度。
“黄泉路上,他不会孤单。”
钟正英肃然盯着墓碑,眼中无泪,心里却已经波涛汹涌。
纪情将软剑缠在腰间,默默道:“等我完成了要做的事情,我会带着义儿来看他。我以后…就在这里陪着他。”
说着说着,眼眶又已泛红。
片刻之后,纪情突然转过身子,大步流星向前走去。
“现在想杀晓天机和严望都不容易,他们已经是张不二的朋友。”
钟正英提醒道。
纪情没有停下脚步,没有说话。
她像一具行尸走肉,径直向前走,没有目的,也没有终点。
苦难她已尝得太多。
她需要慢慢地消化这些苦难。
钟正英跟着纪情。
纪情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走着走着,竟然会走到蓝竹村。
走到方翠云的家里。
这时候已经是深夜。
方翠云的家里还亮着灯。
纪情走到门前,忽的怔住身子,轻轻敲了敲门,喊道:“里面有人吗?”
她的喊声没有感情。
钟正英也缓步走到这里。
门慢慢的打开了。
“原来是小情呐,你这是怎么了?”
方翠云脱下自己的衣服披在纪情身上。
纪情看着方翠云,说道:“我没事。”
钟正英这才说道:“这位…这位姐姐好。”
方翠云笑道:“你是……?”
纪情默默道:“是好人。”
方翠云没再说话,示意两人进门。
纪情问:“义儿呢?睡了吗?”
方翠云苦笑道:“是啊,让他睡还真是不容易,每天做梦都会叫娘。”
一滴眼泪从纪情的左眼掉落。
纪情说道:“这些日子,有劳方姐姐照顾义儿,我无以为报。”
方翠云为纪情擦去眼泪,柔声道:“傻姑娘,谈什么报答,你呀,下回再来的时候,带两串冰糖葫芦就好了。”
纪情点点头,进了睡房。
方翠云望着钟正英,笑道:“想必你们来的时候还没有吃东西吧?”
钟正英窘然道:“的确。不知姐姐这儿可有什么吃的。”
“有豆腐。”
方翠云老实回答。
钟正英脸色绯红,支吾道:“这…这不好吧。”
“噗!”
方翠云噗嗤一笑,说道:“我呀,说的是锅里炒出来的油豆腐。”
钟正英脸色更红,连忙道:“抱歉抱歉,是我误解姐姐的意思。”
方翠云止住笑意,说道:“不过看你的身子精壮,规规矩矩的,倒是不像个杀手。”
钟正英心惊,说道:“你怎么…怎么看出我是杀手?”
方翠云起身站起,说道:“不瞒你说,我的丈夫,也是杀手。”
“什么?”
纪情呆立门口。
方翠云摇了摇头,苦笑道:“他已经做了很多年的杀手,他说,等他攒够积蓄的时候,就正式迎娶我进门。”
纪情神色大变,急忙问道:“能否告诉我,这个杀手……是谁?”
方翠云沉吟道:“他姓刘,叫刘定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