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民间有一关于小雪节气的农谚:“小雪雪满天,来年必丰年。”据此看来,青州来年该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一年。
三月清晨醒来之后,发觉窗外较平日亮堂许多,便揉了揉尚惺忪朦胧的睡眼,推开门往院子里一瞧——恰是一派万籁俱寂的“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光景!三月登时睡意全无,初雪的惊讶欣喜之情让她简直想去雪地里滚个几圈。
三月自然没有真的去雪地里滚上几圈,但老老实实地端坐在窗前赏雪却也绝不是她能够忍受得了的。匆匆忙吃过早饭,三月便招呼青竹与思宁、思安忙活了起来。
一边,三月指挥思宁、思安在自己的小院中央堆了个憨态可掬、圆滚滚的雪人,足有六尺多高,也恰好扫出了院中的小路,可谓是一举两得;另一边,又与青竹一道,抱个坛子,采集府中花木上的白雪——只取覆在最上面的薄薄的一层,虽有些麻烦,采集到的雪水却是比较干净的。
将收集到的初雪密封好,埋到小院中的一颗桃花树下,待到来年春分再挖出来,用其煮一壶明前新茶,实在是很有风雅意味——这是大约五六年前,三月从一本戏文中读到的。
虽然第一次“附庸风雅”便发现这初雪煮的茶与普通井水煮的茶并没有什么区别,完全没有戏文中所描写的什么初雪的冷冽甘甜,三月却仍然觉得此举十分风雅有趣,除了采集干净的初雪略微麻烦了一点儿,也不消什么其它的代价,便一年年坚持了下来,也别有一番自得的乐趣。
今年青州的初雪较往年大一些,三月碌碌忙忙一上午下来,竟比往年多集了整整一坛雪水。看着桃树下已然再塞不下一个坛子的土坑,又不想再费力将这土坑扩展一些的三月灵机一动,便有了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晌午过后,冷宅前厅,三月从思宁手中抱过盛着满满初雪雪水的坛子,转头十分严肃庄重地亲自交给冷雪:“给,冷大哥,你我君子之交,当是淡如此水!”
见被猝然塞了一个不知装有何物的坛子的冷雪,被自己唬的露出几分难得的迷茫,三月先绷不住笑了起来。
冷雪见三月如此,神情也从片刻的迷茫转为浅浅的笑容,却是无奈中又带了几分宠溺的意味。他自是知道三月向来古灵精怪,只好先将怀中沉甸甸的坛子轻轻放到一旁的桌上,等三月笑够了,再将事情的原委与自己解释清楚。
三月见冷雪已然是一副听她如何解释的模样,便也适可而止、不多卖关子,眉飞色舞地将自己如何得知初雪煮茶、又如何躬亲实践的事情娓娓道来。又讲到赠与冷雪的一坛雪水,三月颇富技巧地说道:“今年的初雪又下得大些,我多集的这一坛,送给冷大哥你——这可都是我亲手集的!怎么样冷大哥,我十分够意思吧?”
冷雪笑声爽朗:“不错不错,倒也是一件十分风雅的事情,还要多谢三月记挂着我啊!”
“这是自然!”三月见冷雪如此态度,心情不免又好上几分,神色间也不自觉多了几分得意,“之前爹爹和大哥还笑我这样做是‘附庸风雅’,还是冷大哥最懂我——我和冷大哥的交情,真就像这坛初雪的雪水一样——君子之交!”
“咳咳咳……”正端着茶盏喝茶的冷雪忽然呛了一下。
“你没事吧,冷大哥——怎么突然呛着了?”三月关切道。
“没事,不小心喝得急了些。”冷雪回答,面上仍是笑意盈盈,心里却因为三月方才的那句“君子之交”而不是很舒服。
冷雪没有再接三月的话,而是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常言道‘来得早不如来的巧’,刚好昨日家中托人送来了一些蜜饯干果,都是京城的东西,青州这边不常见到,你先尝尝,觉得好吃的话,待会儿回去的时候带上几食盒。”
一听是长安的特产,三月的注意力立马被转移了过来:“好呀好呀,我还没有吃过长安的蜜饯呢!说起来,大哥去长安都半年多了,每回只是寄家书,也不见给他的亲妹妹寄些好吃的回来——还是冷大哥对我最好啦,嘿嘿嘿!”
三月吃着留夷端上来的各色蜜饯干果——皇家御制的东西,自然都是极好的——向外瞥见冷雪院中的几株寒梅,乌黑色的盘曲枝干与覆着的白色积雪对比鲜明,别有一番嶙峋傲骨的君子风,却又觉得少了些什么:“今年的初雪来得早了些,梅花连个花苞都还没有——等再过些时日,梅花凌寒而开、再来一场大雪的时候,冷大哥可要请我来这里赏梅啊!”
冷雪听罢,却未像往常一样欣然答应,刚拿起一枚干果的指节分明的手顿了一顿,复又将那干果放了回去,眉尖微蹙道:“昨日家中来信,祖母病重,要我尽快赶回长安。”
“啊?”三月被这突如其来的离别冲击得一时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地接问:“那什么时候出发?要去多久啊?”
三月刚问出口便反应过来,懊悔得不行:冷大哥都说了是家中亲人病重,我没有立刻宽解安慰一下也就算了,还傻不楞登地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这不是咒人家嘛?
哪知冷雪见三月如此急切的发问,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是有点小小的欢欣与满足,以为是三月不舍得自己离开。
但接着又不知想到什么,冷雪精致如工笔描摹出来的眉眼低敛下来,语气也更低沉了些:“明日就启程,归期……归期未定。”
三月见冷雪这副模样,突然福至心灵“明白”过来:像冷雪这种世家显贵,家中尊长若有意外,其中权势倾轧、利益纷争,肯定牵涉甚多,冷雪本就是因为一时失意而离开长安来到青州,如今祖母病重、家族生变,即便是冷雪与其祖母之间亲情淡薄,也不屑于同至亲之人争权夺利,但也不免身不由己、牵连其中……如此一来,冷雪走得如此匆忙又不能确定归期,也就十分说得通了!
“冷大哥,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之常情,莫要太过伤怀。你此去长安,还是保全自己康健最为重要,至于其他人情冷暖,无愧本心就好,也不必太过在意了。”
三月自以为说的十分恳切中肯,殊不知落到冷雪耳中,却被当作了不是很走心的客套话——谁让这一番话如此的老生常谈、普适大众呢?
冷雪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劝慰自己: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三月想着冷雪明日便要启程,定要准备忙碌一番,也就不多作打扰,又同冷雪随便聊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
回府马车当中,三月盯着临了冷雪让她拿上的满满两大食盒的蜜饯干果,想着自己今后好一段时间不能拿冷雪当借口出府游玩了,也少了个能与之畅聊的知己好友,心中不免有些叹惋失落。
许是不小心碾到了石子,正出神的三月冷不防被马车颠得前后晃了一下,后脑勺“砰”的一声撞在马车的木壁上,声音响得,立刻传来了前面驾车的思宁的关切:“小姐,您没事吧?”
三月皱着眉头揉了揉被撞的地方,刚想抱怨几句,脑海中突然闪过的一个想法,却让她只答了句“没事,不小心磕了一下,不打紧”便又出神起来。
三月忽然想到自己一直忽略了的一个地方:青州是自己的家乡故土,却不是冷雪的,冷雪本就是长安子弟,以他的家世与才华,长安才是他要“归”去的真正的立足安身之处,又怎么会在青州这么一个偏远小城待上一辈子……思及此,三月心中又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