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你不必去了。”皇帝起身，从榻上走下，环顾殿内一圈，最终目光仍停留在莲舟身上。莲舟迎面直视，见他面色淡淡地，略微松一口气。
“朕还有事，先走了。好酒需得有耐心，过七日朕再来品苏合香酒罢。”皇帝大步跨出殿门，莲舟等人忙在后送走。琼华宫院内，成群的内侍宫女散去大半。
“刚刚若不是容华，本宫现在怕是没法安心地坐在这儿了。”乔芳颐长松一口气，在榻上调整成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也幸亏妾身平日里也时常乱画几笔，偏不敢在娘娘面前班门弄斧。”莲舟也舒了口气，将画纸放回桌上。
“容华机灵聪慧，想必已经看出其人了。”乔芳颐笑得勉强，眼中还带一丝晦暗。
“妾身斗胆猜测——在译场做证义的妙恒师父，风姿俊朗脱俗，的确令人过目不忘。”
“……伽蓝殿外，一花一木都比这宫中让人怀念。”乔芳颐神情恍惚，忽地拿起画纸，揉作一团。“本宫大约是小产糊涂了，才将它疏忽在外头，给最不该看到的人瞧见。”
“只是可惜，妙恒师父并非红尘中人。”
“没什么要紧。本宫自己画着解闷，与他人本不相干。”芳嫔笑着，恢复了往常的神色。莲舟看向窗外的海棠树，悄然转动腕上的小叶紫檀，默然不语。
“小主，内侍监的李公公刚过来了，皇上新赏了物件，还请小主预备着晚上承宠呢。”穗子喜孜孜地掀帘而入，端着的木盘里是两只小巧的漆盒。莲舟点头说知道了，看过盒内，便淡淡地唤白芷收好。
“小主，皇上记挂您，如何脸色还愈发地不好了？”碧芍见莲舟容色沉郁，好奇问道。
“你瞧这盒中，一个是一块牛舌形的金纹龙香御墨，一个是莲花纹的铜觥。以墨作画，以觥对酒。方才我掩饰得拙劣，皇上如何看不出？只是看在芳嫔新近小产的份上，以此警示罢了。”
“皇上是真龙天子，再唤小主去侍寝，便仍是心中疼惜的。”白芷微笑接道。
“芳娘娘也是小产糊涂了，将这等物件随意遗落在宫中。给皇上瞧见，以后怕是没好日子过。”碧芍连连咋舌，忙不迭去瞧看刚收拾的桌椅是否有纰漏。
“芳嫔的日子也未必就难过。”莲舟回想起下午在琼华宫，见乔芳颐看到画像时眼中斟满情意，不由感慨。“情爱一事，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今日我瞧芳嫔，和从前仿佛变了个人。那种滋味，想来该颇有意趣。”
主仆三人再闲话几句，便预备香汤沐浴，晚间自有石榴步辇来接，仍旧是那一夜春宵不苦短，暂且按下不表。
圣元八年八月初三，本是当朝皇后的生辰。但因着凤体未愈的缘故，此前便都只是各宫自行备礼请安了事。这天皇帝破天荒地，要为皇后在内廷设千秋宴。阖宫上下少不得纷纷议论，但都还是各自预备齐全。
莲舟带着宫人们来到凤鸾台时，尚且有多半空着，多是嫔位之下的宫人，便随和行过礼，拣了自己席位坐下。再左右细看时，只见台上帝后席位旁的双扇九阙金凤琉璃玉石屏风分外耀眼，而台前两侧已整齐分跪诸多乐工，手中各自拿着琵琶、箜篌、琴瑟笙箫等乐器，不由叹道：“皇上果真是看重了的，将丹陛御乐也搬到这凤鸾台来。”
“那是自然。这次千秋宴，皇上前月就亲自下旨督办，倒省了内侍监请旨筹办的功夫。”说话的是坐在上首的纪瑶，今日着一袭朱红底珊瑚纹的盘金满绣大袖衫，外罩黛蓝底缠枝月季图样的披帛更是熠熠生辉，富丽夺目。
莲舟想起此前碧霄宫外她颇冷漠，此时却主动搭话，不免诧异仍回道：“是啊，按祖制本该设在娘娘宫里头开宴，今日却移至凤鸾台来，不知皇上是何意。”
“许是皇后自己的意思。”纪瑶摘了面前果盘内的一颗葡萄，放在手里把玩。“凤翼宫里药味那么重，谁敢久待？皇上自然也不喜欢过去。”
“……瑶贵人可选好寿礼了？”莲舟见她说话一点不客气，心中些微惊诧。
“这可不是废话？我选不好寿礼来这里做什么？虽说太久不曾觐见，该有的礼数可不能少。”纪瑶随意笑了，将葡萄皮剥净，却又将葡萄肉直接放在案几上，也不顾汁水沾染到袖口。
莲舟自觉问得不妥，陪着笑回转了身子，又听纪瑶道：“你这一身太显敷衍。今日不是伺候太后，倒还像平日里那么拘谨小心的，一成不变。”
“贵人风采夺目，倒是一如既往。”见纪瑶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绯色折枝白梅石榴裙，莲舟也懒于再辩驳。
又过了约一炷香的时间，宫人各自入座，李元禄便宣了旨。一阵响动过后，帝后步辇并驾而来，众人齐跪请安。紧接着便有八名身材高大的内侍将皇后连人带椅稳稳当当移至席上。虽看不清皇后脸色，明眼人却能清楚瞧见半透明的衣料下那瘦骨嶙峋的手腕。
“朕登基八年，因着皇后凤体欠安，不曾好好祝寿，心中时感歉疚。”皇帝开口，平日冷峻的音声今天分外柔和。“今日在凤鸾台设家宴，一则给皇后祝寿；二则阖宫团聚，都不必太拘束。”
“恭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众人齐声，各以次列坐。丹陛御乐随之奏响，庄严又和缓的古雅乐声悠然飘向天际。
待乐声止住，宫女内侍们依次呈上御膳珍馐。各宫依次进献寿礼，李元禄在一旁通报礼单，虽不是穷奢极侈的造物，也是费尽心思的珍品。莲舟小口饮着御酒，偶尔与同桌的苏见薇谈笑，远远却望见皇后神色始终漠然无动于衷，暗自喟叹。
“……瑶光殿顾容华，手书洒金寿字图一副；琼华宫苏才人，博克达雪莲粉一斛；灵瑞宫周美人，八仙贺寿云锦扇一把；未央宫瑶贵人，七宝珠盏玲珑佩一只；清思殿萧婕妤，曲一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