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世俗
“那个老头子是不是有病?”陈姑娘道。“他花了五千两银子把我从流云阁赎出来,还要说些什么旧友之女的谎话。他是你爹?”
“呃……”高养无语,还是回道,“乃我父旧时幕宾家臣。那末……你说的流云阁,是什么地方。”
“渊州城里的妓院!”陈姑娘高声道,“我是女妓,你要是不要。”
“妓院?”高养不知此种烟花风月所,更没去过,高阶家教严苛,开平八年后高养11岁,随青须客隐居草木堂,更不知世外之事,“那里传授技艺吗?
“授的授的!授的尽是些下三滥的技艺。”
“先不聊这个,姑娘且坐,还未请教大名。我也不知青须老头为何带你来此,如今他走了,如何是好。”高养满斟一杯茶,递给陈姑娘,姑娘不接,反倒后退。
“真是一对怪人,老的乖僻小的痴傻。”陈姑娘接着道,“我不是干净的人,你不娶我最好,那我走了。”
“且慢,姑娘要走便走,我有一事劳烦,希望成全。”高养急道。
“说罢!”陈姑娘移步门口,脚尖点到门外又止住。
“我想到渊州城去,你能不能帮我指路。”
“好!就当还了老头的人情,带你到渊州,走罢!”陈姑娘在门外廊下立住,又见高养在屋内翻箱倒柜收拾行囊,眉头微皱。
正午后,二人自雪山下竹林走出,但见官道赫然在前,道上流民络绎不绝,一路向南奔走。
去渊州,必向北。
“莫非北方又开战?”高养自语。
“管的闲事。”陈姑娘快步踏上官道,自此往北二十里,有小驿,可换些马匹,早日把这呆子送到渊州,也算重获自由之身。
高养身后背了硕大的木箱,手里提着两个布攮,却也不累,健走如飞。
陈姑娘奇道:“你这呆子全然不似个书生,也会功夫拳脚吧。”
“略知一二。”高养回道,眼睛却尽盯着过往路人,有些个瘫软在地的,怕是已经死去,却无人管。“这许多年外面的世界都是如此混乱不堪吗?”
“自开平九年到如今,都是如此,怎地,后悔出来了?那你回去罢!”陈姑娘轻嗔,“七年中死人百万,你还是多爱惜小命的好!”
“不,草木堂回不去了,我要借道渊州去汉川大风坡,祭拜我父。”高养正色道。
“大风坡?到了那里可是要入秋以后了,听说那大风坡死了个大人物,是你爹?”陈姑娘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高养,“高尚书原来叫高阶,这么说来,他与我父倒也算是同僚了,那个老怪物没撒谎。”
“那令尊是……”
“司农陈恒。”陈姑娘说罢眼神黯淡,“被洪天畴那小人冤杀,我誓杀之!”
“洪天畴莫不是钦天监监天令?”高养咋舌,这个人在天朝可谓权倾朝野之辈,如今天朝皇帝迷信神鬼,对监天令大人的话言听计从,不然也不会招来东南祸乱。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唯皇帝老儿稀里糊涂。“你要对付他,我看恐怕不能。”
“为何!”陈姑娘横眉。
“你一无盖世无双的本领,二无百万甲士精兵,近他的身恐怕这辈子都没有希望,怎么去杀?”高养缓缓道,“说起来,我爹的死至今也是一个谜团,与洪天畴也不无关系,若不是他,我父也不会被贬逢难。”
二人不再有话,直行到小驿,陈姑娘买了两匹快马。
只两日,二人来到渊州城门下。
“我就不进了,你好自为之罢,如果你来日查明谋害你爹的人是洪天畴的话,过来找我。”陈姑娘在城门处也不下马,扔给高养一铁券,上刻:京西狮子林。
高养正要留她,她早已飞马而去。
片刻后又打马而回,停住,低声对开心的高养道:“我叫陈雨楼,江湖再见!”
遂拍马远去。
高养暗道奇女子。
如今渊州在前,这渊州城也是西南第一大都,西越国首府,街上各色族人混杂,语言不通成了最大障碍,西越成国不过寥寥数年,王室带来边民,而城中市民皆是夏族,因此因语言不通而大打出手之事甚多,越民自恃甚高,官府偏袒,因此夏族能走者既走,留下的且忍且受。
站在街面上,人流不息,高养心道:此去汉川旅途遥远,务必备足盘缠,我须在两个月内攒够百两银子,这样才不耽误冬临前的祭拜。
青须客从来不用银钱,也未留分文与他,这一路吃喝都是陈姑娘垫付,至于青须客赎陈雨楼的五千两,凭他本事,想必信手拈来。高养做不得,只好先去卖马,总要以生活为先。
马贩子见他通越语,料他是越人,多付了三两,共计十八两到手,高养甚是高兴,他自幼随父习得多种语言,此时可有大用。
徒步在街上,赫然见一医馆,门庭若市,招牌上夏文书:济世堂。门下却有极多越人打扮的病患求诊,一众医馆学徒里,似只有一人懂越语,忙的不可开交。
高养近前。
“在下通越文,不知可否帮忙一二?我自外地来,需攒些盘缠。”
一众弟子大喜,一个跑进馆去,又领了个中年人出来,是管事。
双方皆有所求,商议已定,每月银四十两,包食宿。但管事又道:需在两月内,教会至少两名弟子越文。
高养欣然,住进后堂。
自后堂穿过前厅,他瞧见一个儒生打扮的年轻人,此人正在为病人号脉诊断,片刻间下方配药,又一人来诊,似乎上肢脱臼,医者双手托力,瞬间将肢体归位,医术堪称精湛。正看的津津有味,管事跑来,“哎呀,高养,别看了,外头开了个不说越文的,我们都听不懂,你去瞧瞧。”
门外一壮汉,叽里咕噜乱语,人人一头雾水,高养钻进人群中,听出是墨姑语,壮汉说他家主人得了怪病,必须请本馆夏医诊治,若是治愈了,赏金千两。
再瞧壮汉身后有一副青轿,想必是他家主人就在里面。
高养将墨姑汉子的话说给管事,管事大喜,当先安排。
轿子从后门抬入后院,掀开门帘,那人已动弹不得,面如酱紫猪肝,口涎四溢,恶臭熏天。
管事一惊,教人请先生来,来者却是一乳臭未干小儿,十三四岁年纪,头带方巾,一身的白色布衣,眉眼间透出稚嫩,高养不禁觉得医馆儿戏,此患病沉,小儿定误他性命。
小儿端详那病患片刻,对着高养道:你译给他听,这病状有几时了,为何到如此地步才来,患者是否曾去过深山老林,被蚊虫叮咬,若是叮咬,那东西什么模样可否记得。
高养一一译给主仆二人。
那壮汉回道:此病状初时不显,一月有余,主人去了哪里并不清楚,只是回来时一直念“呜呼,呜呼”这种夏人才懂的话。
高养译,小儿听了教人抬进内馆。
壮汉,高养,病者,小儿入内馆。
下人打来清水两桶,蚂蟥十余只盛在碟中,高养与壮汉不禁皱眉。小儿也不多说,教高养二人将蚂蟥贴到病人心口。
“这人中了呜呼虫蛊,是有人蓄意加害,这壮汉也是,你教他也将一只蚂蟥贴到小腹。”
高养依言。
不多时,壮汉大叫一声,蚂蟥口器入肉三分,他痛入骨髓,小儿当先眼疾手快,二指点他气海位置,壮汉虽痛,本能犹在,一手格挡,高养看的分明,壮汉使的是太平手,一门中原才有的擒拿秘技,青须客深谙此道,曾授与他,小儿也不惊慌,二指微缩,变点穴为钩挂,一把擒了壮汉脉门,稍用力道,壮汉昏死,小儿这才点他气海,小腹登时如鼓反弹,将蚂蟥弹出体外去,那口器中叼了一只米粒黑虫,三两口吞噬干净。
“拿去烧了。”
高养照办,火中滋啦作响,恶臭袭来,闻之欲吐,不一会,高养几近昏厥。
“来口黄酒!”小儿笑道。
一喝之下,通体舒泰。
而此时那躺在病榻之人,蚂蟥虽吸附体表,始终不能入肉分毫。
“倒是个内力深厚的人。”小儿叹道,右手弹指一挥,又点了病者三五处大穴,登时蚂蟥口器入皮,足足一个时辰,蚂蟥身躯几乎全部钻到他胸中,小儿照旧点他气海,七只蚂蟥齐出,个个口器衔了一只呜呼虫,最大一只有黄豆大。
统统烧掉,病者呻吟,那蚂蟥口器深入之处纷纷涌出紫黑色血浆,小儿让高养帮着将患者泡进木桶,又写了补血气的药方,便退出。
“师傅!那怪病究竟是什么来头?”高养刚一出门,遇到大堂里坐诊的大夫迎面跑来,听他叫师傅,高养一头雾水,显然不是自己,莫非是那稚嫩儿医?
“不是怪病,而是被仇家降了呜呼虫蛊,李青,你可知道这呜呼虫蛊源自何方?”儿医老气横秋道。
“弟子不知,但凡蛊毒,以西南十六国人最擅长此道。但从未听闻呜呼一说。”李青抱拳道。
“那呜呼虫,本非世间之物,未曾耳闻倒是正常,传闻西南巫蛊源于黑巫,黑巫擅驱虫,白巫擅通灵,而呜呼虫却是中原之士依那黑巫秘术凭空造化的。”儿医说罢,摇头晃脑一番,高养看了大感滑稽,插嘴道:
“呜呼哀哉呜呼哀哉,莫非与读书人有干系?取那一命呜呼之意?”
“哼哼,是个聪慧的少年,那呜呼虫乃取自苦读之士心血,以苦读之士热血浸养钻心虫卵,再施以秘法引血主冤魂入虫体,待那虫成型,执念甚重,被打入宿主体内后不死不休,一者影响宿主神智,令其昏聩辋闻,二者蚕食污染心血,日久如一脓包,徒有全副外表,内里早就坏透。而这病人,即便取出来蛊,也活不过年许了。这便是呜呼歹毒之处。”
高养不禁咋舌。
儿医不再说什么,坐到堂下案前,突然又道:“不对,不对!”
“师傅,哪里不对?”李青急忙道。
“咦……”儿医一拍脑袋,“是他来了。”
此时夜色将至,渊州地处三山夹合之谷,时常阴沉,今日云雾再聚,又一场雨要来了。
高养不知儿医所云几何,只是觉得屋内憋闷,要开窗透气,甫一开窗,就被阴沉的天象吓了一跳,黑云压顶,城也似不堪其重。
“不老儿,别来无恙啊。”一个森然男声似从云中来,透过窗户传来,高养一惊,却瞧不见人。
“不周先生?”儿医突的起立,一弗手,浑身罩在一层白雾里,高养看了好不惊奇。
“正是莫不周,哈哈,京西一别数十载,想煞老夫了,快来相会!”言未尽,一道黑电闪来,大堂墙壁洞穿,自那洞里走出一个侏儒,他头戴黑巾,发挽高髻,一副黑袍覆盖了四肢,真则个密不透风。
“你死心吧,我不会随你去那混沌十万山,我侉巫一脉虽势单力薄,也不是白给的。”儿医说罢,顿足提手,一道白烟从体表的雾中弹出,若游蛇刁钻,直扑黑儒面门。
莫不周嘿然,轻轻吹一口,那白烟登时散尽,“还不使出绝技,别怪我下手不留情了。”
黑儒不再废话,双手合十,十指盘结,不消片刻又分开,分开时手中多了一张电网,黑色电芒偶有血色,“疾!”电网兜头罩向儿医,儿医大惧,腾挪位移,却始终被黑网纠缠,如此这般十几合,黑儒也不再动作,收胸抱臂大笑。
高养初次见这场面,一时间不知如何应付,本能之下急提一口气,握紧双拳,青筋在四肢暴起,这是青须客所教太平拳,共有一气十二打,一气为本藏伏气海,四肢发力,借气动而硬如铁。
黑儒歪头瞧他一眼,轻蔑一笑,袖口一松,里面钻出个东西来。。
高养定眼看,是个憨态可掬的熊崽,却也是个侏儒,高不过三尺,熊崽甫一出来,望着四周新奇,对拼斗的几人漠不关心。黑儒大怒,吼中发出低嘶,那熊儿听了,顿时抱头求饶。
高养正瞧着好玩,却不料熊崽一个翻滚张牙舞爪的扑他而来。熊有蛮力,虽虎豹不能欺。
高养却推拳硬撼,这一式叫做武士出征,大马弓身,一拳后一拳前,后拳全力,前拳虚张,那前拳虚影在熊崽面前一晃而空,熊崽浑然不觉这拳狡诈,依旧顺势扑来,却被高养后拳揣进胸腹,捣心之痛,熊崽大吼,满屋瓶罐俱碎。
高养尚未来得及高兴,被熊爪扫了右膀,一时间整个右肢如被雷击,麻酥酸软,用不上力了,再一瞧,大惧,肩头皮开肉绽,两块皮肉翻转,粘在肢上。
一个回合,二者大开大合,普通野兽对厮。都没捞着好处。
李青此时呆若木鸡,他只是个文弱医师,哪里见过如此场面。
而此时,儿医已被黑色电网罩住,体表白雾与黑网对峙,格格不入,然而白雾终不是黑网敌手,一丝丝被蚕食殆尽,身陷囹圄是早晚的事。
儿医倒也不急,盘坐下来,双手翻飞,要祭出厉害法门。
“此时再使出白龙吟,不觉得迟了吗?”黑袍侏儒狞笑,手里提了一副铁索投掷出来,势要将儿医击的瘫软然后绑去。
咚!咚!咚!
接连三声,如同擂鼓,高养与熊崽听到异响,不约而同的往响声处看去,此时但见一名赤着上身的壮汉缓缓从侏儒身上抽回拳头,高养瞧的清楚,这是太平拳第十二打:三牲祭天,势大力沉,最讲究内劲,其式如祭拜祖宗,先作一揖,抱拳之后左掌擒拿,右拳狂捣,一般都是击在敌人气海,以己之气劲乱敌之气穴,一招制敌。
但这侏儒过于矮小,而赤身壮汉又高,他左手只好擒住侏儒高髻,右拳捣在莫不周合抱护体的双臂,侏儒一时大意间不防背后有人偷袭,却反应迅速,勉力逆天身,用双臂护那要害,虽髻发纷飞十分狼狈,却躲过一劫。
双足齐飞,侏儒踹在壮汉小腹,壮汉大痛,倒飞出去,落在地上不能动弹,侏儒也滚在地,一个翻身,又站起。却发现儿医白雾护罩中龙吟声厮,知道那擒敌良机失了,正要唤熊崽回来。
熊崽却又和高养厮在了一起,两人熊抱,四个臂膀咬合在一起,像两个摔跤的武士,高养一脸青紫透不过气来,熊崽红目血瞪蛮力大发。
侏儒见此,一跺足,腾空飞遁进了乌云。
他刚一走,白龙即出,在儿医白雾中凝结出一条丈长虚龙,那龙见着黑网,张口便噬,三两下咬破了无人主持续力的黑网,儿医脱困,疾走两步,一把擒住与高养厮杀的熊崽后颈,指尖发力,熊崽瘫软下来,高养亦力竭。
儿医长吐一口气,亦瘫软虚脱。
唯有李青仍未缓过神来,望着躺在大堂的三人一兽,目瞪口呆。
陈雨楼自从别了高养,一路向西,快马加鞭。
路上行人纷纷止步,被倩影所吸引,至汉川边境时,正是艳阳高照,川地多奇峻之山,景色怡人,且川民多奔放,路上高歌者甚多,多为民谣俗曲。
陈雨楼忽闻一首,听的痴了:
“迢迢汉川通八方
八方猛士聚山岗
山岗有我大风坡
坡前精魂耀八方
昔日美景今不再
夫子断头朝纲坏
莫问前路到何处
不是妖魔即鬼怪”
念及爹爹冤死,家人离散,不禁潸然泪下。
正动情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姐儿,取下面罩给爷们瞧瞧!”
陈雨楼一转头,秀眉倒拧:
“你找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