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生开始在那年秋天跟璇一起走回家,这只源于在脑海中闪过的一个顽劣的念头。那天他练习完了琴,开始准备回家,他和璇在校门口分开,却萌生了想跟踪她的想法。他看见璇上了公交车,开始在其后不远不近的尾随,最后看到璇在南路附近下了车,往仿古街走去,他尾随其后,看见她与那卖书的老妇亲切交谈着,并且帮她收拾书本,收摊往家走。
他始终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跟着,听她们谈笑的声音,看到璇在城市黄昏中的身影,感觉是如此的美妙。三轮车陷在了因为修路而挖出的坑里,虽不是很深,但是璇和那个老妇却推不出来,只在那里晃动,渴望有人大帮助。他猛骑车过去,到了跟前拐下车子上前帮她们推了出来,书本散落一地,他蹲在地上去拣。璇很是惊喜,问他为什么在这里,他只好撒谎说家也在这个方向。老妇也认出了他,对他表示感谢,说以后买书给打九折。璇很反感的说,妈别什么事儿都和钱扯上关系,依生只是笑笑。他接过三轮车把,帮她推着,璇推着他的自行车同老妇跟在后面。路上老妇不停的说一些家常琐事,还催促璇尽快找个男朋友结婚,别再拖了,年龄大了就嫁不出去了。璇叫好不要说了,表现得很烦感无奈,眼神暗示老妇有学生在,不要乱说。老妇转移话题,夸赞这少年灵活,招人喜欢。
走过东大桥不远,便是璇母亲的家。老人不喜欢住楼房,更不想给儿女添麻烦,就一直住在老房子里。老妇叫依生把车推进仓房,拿来毛巾给他擦汗,又要留下他们吃晚饭,说你妹妹也该下班回来了,一起吃饭吧。璇拒绝了,说改天吧,转身对依生说跟我走吧。他便鬼使用神差的推车跟在她后面往河西走去。
那天依生第一次进了璇的房间,璇住在四楼,朝向青山湖畔,房间不大不小,家具简约,干净。阳台上摆着几盆同样素淡的花朵,马蹄莲洁白的花朵在夕阳的余辉中轻松打摇曳。一架钢琴摆在靠近窗口的位置,他站在客厅中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璇看出他的拘紧,暗自微笑,大方的叫他落坐。璇没有把他当成外人,即便是初次见面之时也没有感到生疏,她把这个少年当成是自己的弟弟来看待。
璇问他手还疼吗?他说已经不疼了,你什么时候教我弹有难度的曲子。璇说你不要着急,你的指法还需要强化练习,你对学琴有这么大的兴奋度吗?他无从回答她的问题,亦没有什么远大理想,他只想和璇在一起,弹钢琴只不过是一种借口,当璇问到这个本质的时候,他内心中翻江倒海极力的回避,只说句还可以,没事儿弹弹琴也挺有意思的。
他还是每天放学来帮老妇往家推车,从不轻易的间断,无论刮风还是下雨,只要没有特殊的情况,他就这样略显孤独的活动。老妇看他手指缠的纱布,问他是不是在学弹钢琴。他说是。老妇又问是不是璇在教他,他说是。老妇叹了口气,说,璇这丫头还没有死心,你就是那个叫依生的吧。他说是。老妇说,璇经常在我面前说起你,她说你是一个很有天赋的孩子,如果经过名师指点,你会很有前途的。
她把依生引进一间空房,这里已很久无人居住,显得冷清没有人气,但是床铺书桌却是一尘不柒,常有人打扫。老妇拉开窗帘,屋里亮堂了不少。依生看见一张特殊的键盘放在书那桌上,那是用黑板条制成的,上面用白漆画了黑白键,仿佛已有历史,那潦已经斑剥,键格光滑微凹。老妇说那是璇少年时的钢琴。他惊诧的看她。她说,那时璇才十二岁,却有着艺术天赋。受音乐老师的影响,喜欢上弹钢琴,那时家里贫困,哪里买得起那东西,她的父亲便做了这个练习键盘给她,她十分痴迷于钢琴,每天都不沉迷于练习中,小手指头都磨出了血泡,疼得她直流眼泪,我劝她别练了,她却仍然坚持。她边弹边流眼泪。那种疼痛你应该能体会的到。她是一个聪明的孩子,钢琴弹得好,学习不落后别人,她是我们的骄傲。我们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就盼望着璇能有出息,我们倾其所有送她到沈阳音乐学院少年班学习,她的确争气,先后参加好几项比赛,均获了大奖,她的前途是一片光明的。
老妇从抽屉里取出一摞鲜红的证书,放在桌子上。他手捧这证书,小心翼翼的展开,那里面是曾经的希望和美丽前程,是璇的金色年华和火热梦想。不知为何,看着这些证书,依生双眼竟然湿润模糊了,他没有看错璇,这就是她的与众不同,她未曾告诉她的过去,如今都有已对他展露无遗。他对她的感情即是如此的刻骨铭心而又内心矛盾得如此真情实意。他为她的过去落泪,,为现在的她同样伤心不已。他此刻似乎已明白她教他弹琴的用意,就在这一刻,他得以重新审视她对他的好与认真。
老妇说,璇到十八岁的时候,就放弃了弹琴,那时刚刚高中毕业。她本来有美好的前途,但不知为何她放弃了。她没有告诉我们原因,这秘密只藏于她的心里。她的父亲在临死之前也没能瞑目,任何人都不能从她嘴里得出这个秘密。她的前途也断送了,甘心这样的生活。孩子,你跟学钢琴要慎重考虑,如果你走这条路,风险一定很大,你准备好了吗?
他没有回答,亦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拿起那块琴板,说借用一下便跑了出去。书包里的笔盒随他的颠簸发出哗哗的响声,胳膊夹着琴板就往学校跑去。气喘吁吁的跑到练功房,璇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看到他手里的琴板后,痴呆的盯着,随后有些生气的问他是从哪儿弄来的。他没回答她,只是说,1986年新秀钢琴大赛二等奖,1987年新秀杯钢琴大赛二等奖,1988年全国青少年组钢琴大赛一等奖,1990年明日之星大赛一等奖,同年冬天获大师奖,你一直在艺术品的殿堂里不懈奋斗,努力攀登高峰。你执着的精神令人佩服,但自此之后你销声匿迹了,你的父亲在临去世之前都想知道这个答案,但他未能如愿以偿是吧?
依生,你没权利责问我。璇有些愠怒,你又是从哪里知道这些?把它给我!一向温文尔雅的璇却上前夺走了琴板。划伤了依生的手,血从伤口儿溢出。她忙向他道歉,为他清理伤口,缠上纱布,攥着他的手问他疼不疼。依生双眼湿润,他能感到璇内心撕心裂肺的疼痛,后悔这样鲁莽的揭开璇旧日的伤疤。他说,对不起,我太冲动了,我实在是为你感到惊喜和遗憾。
璇说,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这几天你不要再来弹琴了,休息几天吧,你的手也需要休养。依生问,你不想教我弹琴了吗?我已经喜欢上弹琴了。她说,原本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但你却认真了。通过你的学习,我发现你的确有很大的天赋,我试图去培养你,想让你走我曾经走过的路,但我都有没有走下去,我又怎能叫你去涉险。对不起依生,我曾经想把你培养起来,走我未走完的路,我把你当成了我曾经断掉的前程和泯灭了的火热梦想,我没有尊重你,我很后悔这样伤害你的心灵,你太过单纯,还不懂得抉择。对不起,依生。她的声音有些低沉,手抚额头支在琴盖上。
依生一直盯着她,认真的听她说的每一句话。待她沉默之时,他有难以自制,却又极力压制住汹涌的情绪。他站起来说,你把我当成是你艺术生命的延续,是你曾经走过却没走下去的路,也是下一站,你只是想完成你原来的梦想,但现在力不从心。璇说,可以这么说。依生问她,这是你对我好的原因吗?她也站了起来,看到少年认真的眼睛,她不能够对他说谎,她点点头说,曾经确实是,现在我有些说不准。
少年眼眶湿润,竟有泪水滑落下来,回头便跑了出去。璇追了出去,站在阳台上喊他的名字。他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狂奔出她的视线。璇后悔伤了这少年的心,暗暗的自责,竟也泪流满面,回到里面,趴在钢琴上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