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图书馆大厦开签售会。并没有让出版方来接，而是独坐公交车去。不喜欢讲究排场，虽中意丰厚的物质生活，但决不是庸俗的生活。物质的丰厚可以保证稳定的生活，滇沛流离，从不安定的日子，思想只会颓废。仿佛生长在井里的幼芽，终年不见阳光，成长困难，回头检视以往的生活，这一刻无比满足。
大厦门前已聚集了很多人，悬挂着红底白字的标幅，著名作家林语新书《破茧》签售会，习惯性的戴上太阳镜，不想在公众面前暴露自己眼睛深处的东西。有人上前来迎接，叫她林老师，为她引路。守候在一旁的众家媒体记者，仿佛是盘距的兽，猎物出现，纷纷跃身争扑。镁光灯对她闪个不停。在这里举行个人签售会，是众多作家及学者梦寐以求的事。就像是演员向往奥斯卡一样。
门外聚集大批粉丝，拿着刚从书店买来的书向她挥舞尖叫。基本大多数是深深喜爱她文字的忠实读者，也有刚刚接触她的作品，就想看看她本人的人。对于当代一部分人而言，作者本身比她的文字更容易吸引起他们的关注。
她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走进签售现场，那里早有读者排队等候。她坐在属于她的位置上，按照形式习惯性的简单的讲了几句。这是她一贯的风格，像是她的文字一样，简约利索，没有拖沓拼凑的痕迹。十一点钟开始签售，手着荧光笔在书的扉页上迅速的签下名字，很少抬头看站在面前的人。
中午短暂的时间休息吃饭，跟出版方的人应酬。喝了些许的酒。独自坐到门口去抽烟。很随意的样子，席地而坐，看着门前来来往往的行人。有记者过来搭讪，想给她做个专访，她痛快的答应了。那记者很高兴，也陪她坐下来，林语递过一只烟给她，记者微笑的拒绝说，你以往的生活一定与众不同，经历了许多令你难以忘怀的事吧？她对陌生人并没有多大的信任，这并不是做专访的场合她没有回答，只是告诉记者明天她有时间。记者很尴尬。她按熄烟蒂，扔进垃圾箱里，带着记者一同进去。
下午的签售现场出了一点问题，中途一名男子打着一横幅出来闹事。横幅上写着“别相信她”的字样。在现场鼓励读者拒绝购买她的作品，说她的文字都是欺骗人的，她的文字不能像甘泉一样浇灌心灵。现场一片混乱，那名男子被保安赶了出去，签售才得以继续进行。而她已毫无心思，强撑到约定的时间放下笔便出去。很多记者蜂拥而上，围住她询问她对此事件的看法，她戴上墨镜说，我从来不想欺骗谁，我尊重每一个读者。有记者问，你认识那个男子吗？她回答说无可奉告。
那男子从人群中站出来，冲着记者喊，我是她的丈夫，如果没有我，就没有她的今天。人群一片哗然嘘声。记者们很快放下她，转而围住了他。他在镁光灯下和记者的追问中洋洋自得。有工作人员上前揪住他，骂他不要脸，不知羞耻，要动手打他，被保安拉开。她在混乱中坐车离去。
在签售现场发生的插曲成了第二天新闻报纸的头条。她的照片被放大了印在标题的右边。出版方把报纸带给她看。她只扫了一眼，把烟灰抖入烟缸，指着一段文字说，这个字写错了。出版方的人无可奈何，知道她一贯的脾气，说，林小姐，你看要不要招开一个新闻发布会，把事情澄清一下。那个人应该受到惩罚，也好保护你的声誉。她摆摆手说，没有什么要澄清的，他在以前确是我的丈夫。三年前我已离婚，我给了他很多钱，可他依然对我纠缠不休，我也没有什么办法。无论我到哪里，他总是能够找到我，总很清楚我的踪迹和行程。开发布会只会招来更多的麻烦。这些报纸爱写什么就写什么吧。
一直都是如此平淡的面对发生在身边的事。这些在成名之后发生的事无关痛痒，与以往所走过的灰暗岁月相比，简直轻如鸿毛，像是天空里划过的飞鸟的羽翼，只一闪的白光，便不见踪迹。
她来北京的任务已经完成，打算翌日返回栖身的另一座城市。开始收拾行李，这时候宾馆的服务员敲响房门，说有位先生找您。她放下衣服，走到门前，穿一身很随意的便装，拖鞋，用手捋了一下额前的头发，拢于耳后，打开房门。就这样见到十多年未见的故人。
服务员介绍后自行离去。四目相对，彼此无语。但从眼睛里看到逝去的年少时光。终于他开口说话，好久不见，你还能认得出我。她请他进去，心是紧张忐忑的。他微笑的向她颔首点头，往里走去。她又匆匆跑到他前面，把床上的衣服胡乱寒进包里，推入床底，站起来拢拢头发。
你，过得好吗？他诚恳的问。有一些东西哽在喉咙里，纵有千言万语，经过多年的沉淀也早已被尘封，最终说出来的，也就那么简单而又饱含热烫感情的一句话。
她瞬间就被击倒，热泪盈眶。脸因过于紧张激动而涨红扭曲。未曾想到能在这里与之相遇，过往岁月里，这个男子总是以朋友，情人，丈夫的身份出现在她的精神生活里。日思夜想，梦寐以求，而当他真实的出现在面前时，却又不知所措。
你，过得好吗？
这五个字的份量足以压倒一切，冲破重重困锁，开出一条坦途，接通这曾在红尘俗世中断了十年的情义，就在她准备离开这里时，他，出现了。并且眼神里浓情厚意，似年少时一样，不曾改变。他始终是秦海。
我很好，你呢？她给他倒水。他伸手去接，两人的手碰触的刹那，她敏感的缩了回去。她叫他入坐，两个人坐在阳台上，看北京的景色。
其实我也是刚到北京不久。他说，自从我考上大学，毕业后就在西安工作。九八年国家取消大学生包分配制度，可苦了我们，只好到街上去找工作，费了很大的周折，找份工作真不容易，这份工作一直干到现在。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她问。
我一直收藏着一张报纸，那上面有关于你的介绍，我猜测那就是你。没有人会更像你，只有你自己。他说。
小海，这么多年，为什么你还没有把我忘记？她点了一支烟。
他伸手夺过来，扔进烟灰缸。她惊鄂的看着他。他说，你身体不好，就少抽一些，戒了吧。我记忆中的林语从不沾染这些东西。她热泪盈眶，想起年少时自杀未遂，住院期间，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带她去食堂吃饭，叫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对她说，你身体不好，多吃一点。他走过去给她擦眼泪。她抱住他的腰哭得更厉害。他轻抚她顺直的头发，说，你又为什么没把我忘记，一眼就认出了我，我们已阔别整整十年。
我忘不了你，这些年日思夜想。我一直撑到现在，为的是有朝一日能再见你一面，此生慰足矣。她说。
就像是做了一个冗长而又疲惫的梦。醒来时发现故人还在身边。窗外阳光依旧灿烂，这一切都还在，只是刚才睡眠中做了一个梦而已，梦里丢了很多东西，在人生轨迹上被拖入另一条道路。呼喊和挣扎都苍白无力。离梦即醒时刻，那种担心已变得无比真切，以为人生从此就这样了，睁开眼发现，这一切都被执着和珍爱所挽回，希望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再失去，这一切都来之不易。
她说，我也是刚来北京不久，不知道你在这里，这些年来，有一段时间我几乎与世隔绝，获不得外面一点点消息，而我又早已和朋友们断了联系，即使走出困境回到城市里，重新耳闻目睹城市里的物质生活，但是谁也找不到。我就是这样孤单生活了十年。其间酸甜苦辣，遍尝人生滋味。各种体会，回忆起来仍历历在目。小海，我曾经是个任性倔强而又好强的女孩，可是如今你看，我与之不一样了。我愿忍，不动声色，默默的活在自己设定的圈子里，画地为牢，离不开这种生活。
林语，那是正常的改变，是从少年走向成年的标志，是你经历了生活的真实之后，长大成熟了。每一个都一样，都在按着不可确定的人生轨迹小心翼翼的往下走去。其实那没有用，该摔倒的时候根本站不住，重要的是站起来。走到最后，我们发现走何路，什么是幸福。洗掉身上的污垢，换上新衣新鞋，这生活惟一改变的是换了包装，实质上初衷依旧。该怎样走，这个时候都明确了。就像是摔倒在坑里的人，他会避开下一个坑，走平坦的路。你也学会了吧！
她习惯性的抽出一支烟来吸。他要夺过来，她说，让我抽一支，这已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不写作的时候，我就用它来打发时间。在以往，我几乎每天要抽掉一盒。他放开她的手，看她利索的点燃，吸一口，悠长的吐出烟雾似一个年龄很大的久经历练的人。
他问，你是要走吗？
原本我打算明天离开，可是今天你来了。她说，一开始的时候我见到你，觉得无从面对，毕竟我已不是少年时的那个林语了。小海，其实存在你心中的还是少年时的林语，可是在十年以前，她就彻底被子埋葬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了。
他说，既然我来找你，就是想看看现在的你。你知道吗，有一些东西是经年不变的，即使被流沙掩盖，泥水覆没，有一天它被挖出来，擦去垢渍，它依然闪烁着固有的光芒，光华无缺。我对感情也是一样，经年不变。
他们去餐厅吃饭。很大的一个整洁宽敞的餐厅。吃饭的人很少，因此很安静。服务员把他们引到一张桌前坐下，问他们要吃些什么。他告诉服务员，要一条红烧鲤鱼，又点几个她爱吃的菜。她说，你别迁就我，你爱吃什么也点几个。他说，你爱吃的，就是我爱吃的，我早已习惯了你的口味。
她坐在那里，眼眶湿润。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两个人的感情还像少年时样紧密靠牢，未曾改变。
菜已上齐，他往她的碟里夹菜，她说，你知道吗，在与世隔绝的日子里，我有六年的时间没吃过一条鱼，你难以想象，没有肉食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这城市的物质生活果真是值得追求和珍惜。
夜里熄灭卧室里的灯，坐在阳台上说了很多的话。她又要吸烟，他这次没有听她的要求，而是直接夺过来，扔进了垃圾筒。她说，有人关心真好。以前，我想吸就吸，身边没有人阻拦。他们知道我有吸烟的习惯，甚至会送我成条的名牌贵重香烟，殷勤的给我点燃。第一次有人夺走我的香烟，那个人便是你，我不知道你还要剥夺我什么生活习惯。
他说，原谅我林语。我知道你想我尊重你的私人生活，保持一定的个人空间。但是这一点我做不到，早些年医生就对我说过，你的心脏并不是很好，吸烟会大大损害你的健康。我不想你再住院，我真的害怕了。
两个人背靠背的躺在一张床上，仿佛回到少年时两小无猜而又无邪的生活。在走过的一段各自的人生道路后，人生再次交轨。在叉口相对望，彼此伸出手，想对方牵着自己走。无论去哪里都是心甘情愿，只要有你在，一切遭遇都是幸福。从童年走到少年，从青春走向成熟，短短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在你迷惘的日子里，可曾有过这样的一个人，擦擦脸上的汗水，伸出手来说，嘿，回家吧。那个时候，谁不会幸福到落泪呢。在彼此熟知的气息中渐渐的入眠。
午夜时分，她从床上坐起来，静默的身影浸在窗外城市的光芒中。他被很小的悉索的声音弄醒。坐起来手触到她的肩膀。闻到她发间植物一般的清香。她说，我有失眠症，对不起，吵醒你了。可能很多以写作为生的人都有这个毛病，他们于夜深人静之时，起床捕捉转念即逝的灵感。已形成条件反射，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午夜对话。
她说，我十六岁的时候，在汽车站被人贩子拐骗，被她们卖到一个外省偏僻的农村，那几乎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周围都是山，任你怎么望也望不穿。庄稼都种在山坡上，有的只能种梯田，村子坐落在半山腰，没有浇地的水井，完全靠天吃饭，是地道的山坡农村，十分落后。我被卖到一个农家，他们强迫我和一个比我大十六岁的男人结婚。他们花了两千块钱把我从城里买来，和一个当时已三十二岁的大龄男子结婚，我觉得真是荒唐可笑。我拒绝他们，而且三番两次的想要逃跑，他们害怕我真的跑掉，就把我关进地窖里，终日不让我见到阳光，每天只给我吃两顿饭，俱是生硬的馒头。为了生存，为了能重见天日，我强迫自己含泪吃下去，心口喉咙都是发咸疼痛的。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落到人贩子手里，并且被卖到农村，我一直以为命运掌握在我自己手里，到头来，还是被别人操纵。丧失了很多东西，在一夜之间，人生轨迹从此改变，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问，当你走出境的时候，你没有寻找那个人贩子吗？
她微笑着摇摇头，说，我没有找，甚至我要感谢他们，如果不是他们，我也就没有今天。当你走过这段泥泞的路以后，你会发现，当初那些糟糕的东西，在今天变得弥足珍贵。是它令你看清前面的路，坚定你想要的。生活中有许多东西亦是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