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我们一起出去爬长城吧,她点头默许。
此际北京已是春暖花开,很适合户外游览运动。他们穿了运动装。他背一个书包,里面是巧克力,饼干,面包,香肠,水和纸巾,就这样开始攀登长城,都是小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他生活在郊区,经历了磨练。她在农村生活了六年,没有了城里人的娇气,而是身手矫健,如履平地。
他说,你是不是不曾想到,十年后我们会一起攀登长城。
她摇摇头说,每一天我都在想,我要回来,最起码要见到你,还有依生和叶珊,我用种种幻想来丰富生活,不致于苍白无力,毫无希望。
他们在一高外烽火台上落坐下来,观望群山起伏苍茫。他说,还记得十年前我对你说过,等你伤好了,就带你去爬凤凰山吗?她微笑,拢拢耳畔头发说,怎么不记得,可是没有实现,秦海,这一次不能算作兑现承诺。他说,好的,我一定会兑现。
她看这崇山峻岭,长城蜿延,说,我不禁想起一桩往事。我在农村生活时,认识了一个朋友。她是和我同村的女孩,她知道我是从城里来的,就总是从我家门前经过,往院子里探望。有次我抱着女儿在院子里,她又一次经过,看见了我,我把她叫了进来,生活孤单无乐我也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她当时跟我同岁,却只读到小学五年级,便因家里贫困而辍学下来。她很喜欢我的孩子,打那以后无事之时,她便过来串门。她询问我外面的事,世界是什么样的。我告诉她,外面有故宫长城,有桂林山水,有很多新鲜的东西,也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和向往,说有机会一定要到外面去看看,爬一爬长城。
这个女孩儿后来嫁人了,从小订的娃娃亲。是本村一户普通的家庭。我们仍然是好朋友,几年以后,她跟随丈夫外出,随民工潮涌入沈阳。在沈阳以收废品为生营。又几年以后,我摆脱了那个农村,有了稳定的生活和经济基础,我去沈阳找她。在一处棚户区,我看见她后背背一个幼小的孩子,正蹲在地上给废品分类,头发蓬乱,衣服油渍肮脏,差一点没认出是她。我们就这样再一次见面。
她背上的是她第三个孩子,她和丈夫生活在低矮的棚子里,空间狭小,脏乱。她不知道该如何招待我。我们谈起了往事,她说终于出来了,看到外面的世界,但是怎么没你说的那样美呢。我苦涩的笑,很同情她,答应带她去登长城。她拒绝了说,我那个时候确实很想去,但现在什么欲望也没了。
她说,小海,很多人都有欲望,可是经过一系列磨难之后,很多欲望都被磨下了。就像是我,对爱情已经不再敢去想象奢求。这段少年的往事如一块墓志铭,时刻散发出阴森寒冷的气息。上面刻满了悲欢过往和凄惨结局,实在是令我不寒而栗。
他说,你不能沉缅于过去。往事就像漩涡,很多人都争取摆脱,你却总是在留连,这样你又怎能往前走,是你自己在吓唬自己,蒙蔽自己。就像是做了个噩梦,醒来时一身冷汗,回想起来仍心惊肉跳,可是外面已是阳光明媚的清晨。你为何不向外面看一看。
送她回宾馆,在外面游玩了一天,实在是有些疲惫。在门口跟他挥手再见,仿佛少年时在校门口愉快的分别一样。她说,回去用温水泡泡脚,对你健康有益。他内心激荡,愉悦的点点头。有个男人忽然从旁边蹿了出来,扼住她的手腕,恶狠狠的说,跟我回去。她受到惊吓,尖叫了一声,便奋力的挣扎。他上去解开那个男人,把他甩到了一边。
她看了一眼男人说,小海,你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我跟他的事情解决了,我就彻底的摆脱了。你跟我来吧。她对那个男人说,男人瞪了他一眼,跟她上楼,他转过身便见他们撕扯着进了电梯,门掩蔽掉她无奈而苍白的脸。他站在宾馆大厅里,左右徘徊,他忽然想起那个男人是谁。
片刻后,那个男人从电梯出来,惊惶的往外跑。他忐忑不安,急忙奔上楼。她房间的门开着,心已悬到喉咙口,看见房间凌乱,被子,枕头甩在地上,床单皱起。然后他看见她躺在地上,双臂伸开,血液正从左腕的伤口涌出,淌在她身边,如一朵盛开的莲花。一刹那仿佛撞进时空隧道,返回到往时。看见十六岁的她,在星光灿烂的夜晚割腕自杀,这了摆脱她的父母。她有气无力的说,等这血流光了,我就彻底解脱了。
他急忙给急救中心打电话,用牙撕下床单给她包扎。他蹲在血泊里,是她身体里的血,腥味扑鼻。她还是抓住他的手,力气不大,说,不要救我。他不听,只给她包扎,说,你真傻。她微微一笑,说,他怕了,他真的怕了。我拿起水果刀时他就后退了。我割自己的手腕,他说你可别死,我再也不来找你了,我和你现在没一点关系,她说完冷笑。他抱住她,说,别说傻话,你危在旦夕。
手腕里侧又增添一条伤口,十六岁时的伤疤还在,隐约像条虫子,看了触目惊心的疼痛,如此倔强的女子,如此绝决。从十六岁到二十八岁,未曾改变。伤口已经缝合,缠了纱布,躺在病床上,输着别人捐献的血液。脸色苍白,嘴唇发淡。已经脱离危险。
她那时已抱定必死的决心,她对他说,等我死,你帮我照顾我那两个孩子,看在我们少年时的情义上。他们在家乡读书。我的遗产足够他们成长了,这是我求你做的事。这世间惟一可依赖的就只有你了。我的父亲还可以自理,你替我常去看他们,毕竟我欠他们的已太多。银行账户的密码在一个日记本中,你会找到的,还有。。。。。。她有气无力,因失血过多而渐渐感到头晕,天玄地转,说话也是毫无伦次。
这世间惟一可依赖的就只有你了。通常只有在生离死别时才会说出这深藏于心里的话。因为再说不出就毫无机会了。机会不会一再光顾,这话也不是轻易能够说出口的,平静无事的日子里,谁也不敢说,害怕以后无从面对,人性的弱点总是在不断的给人带来些许的遗憾。
她在半夜时惊醒,他坐守在床边,不敢闭合双眼。他要时刻盯着输液瓶看速度是否合适,是不是该换另一瓶了。他安抚她躺下,给她盖好被子,说,你被什么梦境吓醒。她抚摸额头说,这是在农村时落下的惊吓病。他总是在我熟睡时进入我的身体,把我弄醒。他从来不懂得怜惜,只会粗暴毫无商量余地的占有。我总是夜夜担心,承受不住这般凌辱。就这样落下了毛病。我那时无时无刻的不想摆脱他,我似乎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用来泄欲的工具,生孩子的机器,我无法忍受他变态般的举止。
他倒水给她喝说,你以后不用再担心了,你已经摆脱了。
她说,小海,不要与我靠得太近,我害怕我不能给你什么,我已经不是十六岁的林语,我已经不再是。你该拥有的并不是我这样的人。
他很平静的说,你已经获得了新生,你不是十六岁的林语,也不是过往岁月里挣扎的林语,你现在是全新的林语,你已经破茧成蝶了。为什么我不能与你靠近?我已等候十年,只盼与你重逢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