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份,天气逐渐炎热起来。她开始下地,学做农活。把石滚子用长绳拉着,一端挂在腰上,开始拉滚子压地。把刚种下的玉米地压实,以保持水分,拉了两条垅,就已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男人接过滚子,像头驴一亲唿哧唿哧的拉了起来。她坐在树下歇息,口渴就喝从家里带来的凉水。男人拉了两遭地,把绳子扔在地上,也过来喝水,咕嘟咕嘟,声音很响,几口便把剩下的水给喝尽了。他说,我回去灌水,你拉滚子。
一直到太阳落山才干完,男人拉着滚子往回走。她只静静的跟在一旁。他们之间一向很少有话,没有共同语言。没有兴趣爱好,他只是个普通的农村粗野汉子,只知道收拾庄稼,养家糊口,生儿育女,徒到终老。她已渐渐习惯沉默冰冷的生活,像是因在笼里的鸟,看着天空不能飞翔,只能生活在这狭小的空间里。
夜里伺候他洗脚,把水端到他跟前。他把脚伸进去又是缩回去,一脚踢翻水盆喊道,你想烫死我呀。那盆在地上滚动,发出咣咣当当的声音,把孩子吓醒了,躺在褥子上弹腿的哭叫。她过去抱起来,摇晃的哄她。孩子停止哭声,吮着嘴渐渐入睡,她兀自搂着孩子侧身躺下。
他上前一把拉过她,吓了她一跳,她坐起来问他干什么。他一边脱衣服一边说,干什么,生儿子!三下两下便脱个精光,又去给她脱衣服。她不肯,抓住衣领不让他解开。他抬手给她一个嘴巴,抓住她的头发使劲儿的前后摇晃,说,你外面是不是养汉子了,你他妈的给我戴绿帽子是吧,啊!她拥开他说,你别无理取闹了,我没有!我不是那样的人。
女儿生病,发高烧,敷毛巾,擦酒精。这些方法丝毫不起作用。她焦灼万分,不知该如何是好,男人不在家,她叫老婆婆看着孩子,出去找他,最后在小卖部里找到,他正和村里人赌博。他背运连输,火气上来就打了她,骂道,妈的,我说怎么这么倒霉,你来干什么,有钱吗?我他妈的输了。说着便翻她的口袋。她推开他,说,我没有钱,孩子病了,赶紧送到医院看看吧,拉着他往家走。
男人骑着自行车,载着她,往镇上的医院赶去。她怀里抱着孩子,孩子还在发着烧,第一次感觉到深切的疼痛。到了镇里简陋的医院,只有一位大夫坐诊。对她的焦灼显得漫不关心,把把脉,用听诊器,听听孩子的胸部,说,看起来挺严重的,还是到县医院去治吧,我不敢治。男人听了也开始害怕,额头上渗出了冷汗,问她这该咋办啊。她白了一眼说,关键时候你怎么没主意了!回家拿钱打车呀,还不快回去,男人骑着车子慌慌张张回去。
在县医院门口,她下车就呕吐了。彼时她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男人以为她是晕车,对她更轻视。重新接触到现代社会,令她热泪盈眶。尽管这县城贫困落后,令她陌生,却终比那农村强过百倍。她有机会到那一座城市,机会就在眼前。可是这孩子却成了她的牵绊。在医院里做了检查,确定孩子患的是急性肺炎,需要住院治疗。他们囊中羞涩,男人急得在走廊里抓头发,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在医院里进行治疗,第一天孩子的病情就稳定下来,为了尽量节省,两人一天只吃两顿饭,一顿一个馒头,吃从街上买来的咸菜疙瘩,一块钱一个。他发着牢骚说,妈的,城里人又黑又抠门,农村不值钱的东西在这咋这么贵。
她说,要没钱了,这才第一天,得想想办法。他发牢骚,说,想什么办法,哪有办法可想,她要找她的父母说他们可以帮忙。他指着她说,好哇,我算看出来了,这孩子就是你弄病的,来到这你好跑是吧。我告诉你,没门!你别想跑,就是小丫头片子死了也没门!不就是没钱了吗?回家去,不就这几瓶破药水吗?
跟医院结帐,到医院那里乞求药据,从一开始来时,医院护士就对这对夫妻侧目。她太过年少稚嫩,怀里抱的不像是她的孩子,她更不像他的妻子。年龄上太不谐调,医生给了他药方。
坐在返乡的拖拉机上,男人喋喋不休。拖拉机的声音太过巨大,她捂着女儿的耳朵,以防止震坏她的耳膜。女儿睁着一双鲜活的眼睛看着她。这是刚从死神手里夺回来的生命,此刻显得弥足珍贵。男人盘腿坐在车厢板上,随着车身的颠簸而摇晃,在那里嚷个不停,你休想回去,你死了这条心吧,生儿子现在才是大事!你咋能把我儿子带走呢,不可能,知道吧。
她看着他那可怜又可悲的样子,在心里觉得可笑而又无可奈何。想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她就落在这样一个男人的手里,低俗粗暴,毫无商量余地。
几天以后她出院,他帮她退掉了宾馆的房间,带她回到他的住处休息。幽雅安静的四合院和谐近人的房东。门外是一条干净清凉的胡同。她喜欢这里古朴的信息,老人问她是谁,他说这就是我经常跟您提起的林语。老人甚为惊讶,仔细的把她打量了一番,直赞叹是个好姑娘。下午把她送到叶珊那里,大学毕业后,叶珊在北京街头盘了一家商店,生意还算可以。叶珊听说林语来了,惊喜的在电话那头叫了起来。她原本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林语,永远的留刻在记忆里了,所以打电话叫他送她过来。她们是少年时的朋友,见面时都是激动万分,搂抱在一起久久不能言语,百感交集,泪水涌落。有出版商过来找她,跟她谈出书的计划。他和她已经很熟,合作过两次。她说已决定暂时停笔休息,这一段时间没有写作的热情,可能得停笔一年。他听了感觉很婉惜,说,可能明年的书展上,少了一部优秀的作品,她嗤嗤一笑,觉得是少了许多钞票才是他婉惜的本意。
她坐在门口抽烟,穿着随意,面容憔悴。要他把她的薪酬全部支取出来,她开玩笑的说,我总不能在朋友家里白吃白住吧。他坐在旁边,很尴尬的笑,站起来说好的,便跟她告辞。走出几步又回来说,如果你想写了,请随时跟我联系。他虔诚的伸手过去,她与他的手浅浅一握。
他对她是如此的恭维,完全是他把她当成一棵摇钱树,一旦这利益关系解除,这也就成了不值回味的残羹,也是这些在她身边过往的人,令她感觉到秦海对她的感情更加弥足珍贵。
晚上三个人一起吃饭,都是年少时就交好的朋友,现在坐在一起毫无拘谨。很随意温暖,似一家人一样,有她最爱吃的红烧鲤鱼,腹里有焦黄的鱼籽,他特地从水产市场买新鲜的回来做给她吃。
叶珊不无感慨的说,经过这么多年我们才再一次相聚,命运是如此无情,转眼间我们都已到了而立之年,但是还缺少一个人,生活真不完美。
林语问,依生在哪儿,那个懂事而讨人喜欢的孩子。他说,很久没有联络,像你一样消失匿迹,仿佛在人间蒸发,在少年时发生了一系列不可逆转的事情,改变了他命运的轨迹,但我们要相信,他会以全新的姿态出现,必定令我们刮目相看。
她说,小海,你给我找一处房子吧,楼房四合院都行,我租住下来,算是安定。我不能总住在叶珊这里,她男朋友来时很不方便,这一段时间我不打算写作,我想独自一个人静一静。孩子们也快放暑假了,他们会来看我的。我不想他们看到我憔悴又居无定所的生活。
他说,好的。只是你一个人生活,我们实在放心不下,再给你雇个保姆吧,这样我们大家都会放心。她说,我已不是小孩子了,小海。
他总是毫不犹豫的答应她的请求。因他太过重视她太过爱她,他把她当成是生命中的一部分,是生活在他意志之外的另一个精神体。少年时就听从于她,服务于她,并且深深为之牵绊。曾有一段漫长的岁月与之分离,仿佛失魂落魄,缺失了支柱。心里有一部分情感无所寄托,只沉重的保存于内心中。于这一天重逢,又回到以往的群体生活,不再缺憾。
他给她租好房子,帮她把行李带过去。他说,是三室一厅,足够你一人人使用了,只是有些陈旧,等到你安顿下来,我帮你把房子重新粉刷。我已付了一年的房租,你可安心的居住。她说,不用粉刷了,这样挺好,小海。她从背后抱住他,这肩膀已是久违。她跟他亲近,不可控制。他解开她的手,用一种温柔但歉意的眼神看她。
他说,对不起,我已经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