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你看此处,乃是灯油燃焦的痕迹。”锦衣卫番长领着毕自严来到厢房的后面,指着一滩黑黄透亮的污迹解释道。
“灯油?”毕自严若有所思,“这大火果然是有意为之。”
“大人,纵火之人对衙门后院的布局非常熟悉,引火点隔墙之后正对着的,便是史大人的床榻。”
毕自严闻言皱眉,“这是必要置其于死地……”
“正是,而且府衙内的仆役恐怕被收买者不少,柴房的背后有硝石燃烧的味道,肯定有人在此处堆放过火药。”
“果然狠毒!”毕自严的眉头越锁越紧,“如此说来,本官还得谢他们不杀之恩?”
锦衣卫闻言却是摇头,“大人,请随我来。”
两人移步来到正房的废墟之中,地上散落着一簇一簇的湿草把子,那是昨夜用来扑火的工具,但其中却有一些草显得不太一样,锦衣卫伸手从地上拾起一根,抬手给毕自严看。
“大人可认得这是什么?”
毕自严左右观察,觉得有些熟悉,“这是……艾草?”
锦衣卫点了点头,“正是艾草,平日里用它来驱鬼辟邪,少量引燃可以安神去病,但若是短时间大量吸入艾草烟雾,便会引起全身痉挛,抽搐不止。”
毕自严听完愣住了,“你的意思是,昨晚救火的时候,有人故意用湿艾草造烟?!”
锦衣卫点了点头,“这些人,是想毕其功于一役……”
毕自严额头冷汗直冒,“扬州城现在太危险了,咱们必须赶紧动身,事不宜迟,现在就走!”
五月初十,毕自严甚至没有来得及处置史从知和那名牺牲锦衣卫的尸体,带着剩下九人匆匆上马,踏上回京的路途。
五月十八日,毕自严一行人总算是平安回到了京师,他也没心思再去写什么报告了,当天就进宫要求面圣。
“毕卿为何如此着急见朕?”
“臣若晚来一步,恐与万岁阴阳两隔。”
“毕卿这是何意?”
毕自严立刻把扬州城火烧钦差的事情告诉了天启,但天启却并不意外。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朕早知道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待事毕,朕定会给烈士一个交代。”
毕自严赶紧磕头谢恩,然后从怀里掏出那本账册,让魏忠贤交给了天启。
“万岁,两淮盐案始末,尽在此账本之中。”
天启接过账本,粗粗翻看了一下,却发现自己好像看不大懂,毕竟他也不是学会计的,四柱清册这种古代会计文本他根本没接触过。
“还是毕卿解释解释吧,两淮盐案到底是如何?”
“回万岁,此次两淮盐案,自天启元年至天启四年的四年间,盐商勾结转运使官吏,假借预行提留之名,共虚增两淮盐引九十三万引,虚费五千五百八十万两白银,未缴利息一百六十七万两。而这些贪墨的银两中,有五十三万两作为公输费,被整个两淮转运使司瓜分,另有二十万两以乐捐的名义,寄挂在盐号名下,实际上则是原转运使南居益的私产。”
毕自严说完,天启沉默了,他万没想到盐商攫利竟然高达上千万两的规模,四年五千六百万,平均每年就高达一千四百万,这还仅仅是两淮一地,贩盐的暴利程度可见一斑。
“所有贩私的商人都在册有名吗?”
“回万岁,私商、犯官皆在册中。”
“拿了朕的银子,还要杀朕的钦差,这些人,该死。”天启转头望向魏忠贤,“满桂这个月驻在何地?”
魏忠贤抬头想了想,“回皇上,算日子应该在汉口税关呢。”
“立刻给满桂去旨,着税警即刻东进,进驻扬州城,按照此册名单,捉拿一应人等,不得遗漏!”
很快,毕自严回京的消息传遍了京城,一同传来的,还有扬州城火烧钦差的丑闻和南居益被捕下狱的消息。
“荒唐!荒唐至极!”督议院的院房之中,孙传庭正怒气冲冲地指着一众人等,“你们之前为什么不知会我一声?堂堂钦差,一把火说烧就烧了?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孙大人,我等也没想到他们会如此大胆啊,当初钦差南下,我交代他们说要忍耐,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行险招,哪想到他们如此的冲动。”
“放屁!”孙传庭气极了,甚至暴起了粗口,“什么叫万不得已?就算是刀架脖子上了你也不能这么干!你知道这么做叫什么吗?叫造反!造反懂吗?!”
“哎哟孙大人,现在不是说什么造不造反的时候,万岁已经下旨,让满桂进扬州抓人,咱们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想想办法,能保一个算一个呀。”
“保?拿什么保?”孙传庭气极而笑,“呵,你好好看看,自己的脖子上长了几个脑袋?”
“毕大人也别这么悲观嘛,这次的事情也不仅仅是咱们山陕搞出来的,他们徽商也有份,咱们可以去和楚党沟通沟通,若是都能出来说说话,事情说不定还有转机呢。”
孙传庭作为晋党领袖,如今被架到了这个地步,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去找黄彦士,先探探楚党的口风。
“黄大人,扬州的事情,内阁现在是个什么意思呢?”晚上,还是在仲云楼里,孙传庭和黄彦士难得在一起小聚。
“内阁啊,倒没什么意见,上下总归是看万岁的脸色。”黄彦士当然知道孙传庭请他来的目的,所以他也不推脱,相反,他心里还有一番算计。
“可万岁也不能事事都明白清楚,还得要各位辅臣的提醒才是。”
“啧,孙大人有话不妨直说。”黄彦士嘬了一口酒,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微笑。
“黄大人,万岁下令要捉拿扬州大小盐商发罪,这事儿,恐怕不太妥当。”
“这有什么不妥当的,犯了法就得吃罪,天经地义嘛。”
“黄大人,这犯法的可不仅仅有外人,还有你们自己人呐。”
黄彦士闻言不怒反笑,他前倾身子,靠在孙传庭的耳边悄声说,“徽商可不蠢,这把火,烧不到他家头上。”
孙传庭瞪大了眼睛,他猜不到黄彦士到底有什么底牌还没亮出来,但是自己实在是无牌可打了,“黄大人真的不愿意伸手拉在下一把么?”
黄彦士眉目轻佻,“要帮也行,但总不能白帮忙吧。”
“只要我给得起。”
“两淮盐引的份额,徽商要占七成,你给得起么?”
“七成!”孙传庭震惊了,按现当下来说,两淮盐引大概有七成五都是山陕商人拿到的,徽商所占不过二成五,黄彦士这一开口便要翻两倍,这让他有些难以接受,“能不能……商量一下……”
黄彦士摇了摇头,“要么给,要么不给,没得商量。”
两人的交谈不欢而散,孙传庭终究没有答应黄彦士的条件。
六月初三,满桂的大军进驻扬州城,随即开始按名单抓人,消息灵通的人自然早就逃之夭夭了,但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些商人、官吏名下的房产、地产全部被查封。
整个两淮转运使司,有头有脸的大官几乎都逃光了,唯独一个人没走,便是尤昌盛。
“衙门罪官皆逃亡,为何尤大人不走?”满桂打量着尤昌盛,他的袍服穿戴整齐,脸上全然没有惊慌的神色。
“问心无愧,何须遁亡?”
“若真是无愧,这名单上为何有你的名字?”
尤昌盛笑了笑,“将军暂且将我收押几日,不日万岁便会来旨的。”
满桂被他的话弄得一头雾水,但还是照做了,将他关押在扬州府大牢之中。
就在满桂进入扬州的同一天,毕自严向天启呈上了此次两淮盐案的报告,详细记述了盐案的始末,同时将真假两本账簿一并呈上,作为证据。天启翻看两本账册,无意之间却发现,真账本的卷首和假账本的卷尾竟然可以连起来:(卷首)万历四十六年以降,陆续计有此宗,以盐授受为尤。(卷尾)昌盛之维系,唯盐是利。万历四十六年始,隽笔刻之。
“尤昌盛?”天启敏锐的察觉到了藏在卷首卷尾的这个名字,他正准备叫毕自严来问一问,却忽然传来周嘉谟求见的消息。
“无事不登三宝殿,首辅今日见朕所为何事?”
“万岁,两淮盐案中,可否听过一个叫尤昌盛的人?”
天启有点意外的看着他,点了点头,“朕知道,他是两淮转运副使。”
“万岁,万历四十二年,淮盐也曾出过一起窝案,但影响并不广,神宗仅仅下旨革去一位两淮转运副使的官职,而继任者,便是尤昌盛。”
天启不太明白周嘉谟说这段历史的意思,只好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尤昌盛当年仅仅是户科给事中,按理说不能直接越级上任,但神宗却另有考虑。盐业弊政,神宗当年亦深感不安,尤昌盛越级上任,表面上是楚党人竭力安插人手,实则是先帝打进两淮转运司的楔子。”
周嘉谟说到这,天启已经完全明白了,合着这尤昌盛原来是万历的卧底,没猜错的话,这两本账册应该都是他所写,他之所以在假账簿中绝口不提山陕商人,恐怕就是故意漏出的破绽。
“昌盛至扬州,力求染污,众人所受之贿他亦收受,然其收纳之礼,皆赎于笑场怜妇,以纳妾之名安置于府内,或求得掩人耳目,或引致同流合污,久而久之便得两淮官商信任,引以为内己。”
“既是线人,首辅为何深知其中关节?”
周嘉谟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叠书信,“臣有幸为昌盛之师,这是多年来,昌盛写给臣的书信,请万岁过目。”
天启接过信来,摊开一看,发现其中的内容都很简短,通篇就两三句话,写的都是琐事,他不解地看向周嘉谟。
“万岁,请举目阳照背视。”
天启闻言,将信举起来对着大门口,阳光透过纸背,原本空白的信纸上,显露出若隐若现的笔迹。魏忠贤见此,立刻贴到天启的耳边小声说,“万岁,这是锦衣卫的密书法。”
天启放下书信,若有所思,“首辅的意思,朕明白了,朕不会为难他的。”
六月十日,满桂在扬州城的抓捕行动基本结束,能抓的都抓到了,这时候天启的第二道圣旨也传到了扬州。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尤昌盛起于微末,拱立三朝,伏首潜书,为今大报效,尤有忠心,殊当褒奖,特宽其不当,赦其违命,嘉功继任两淮转运使,荫妻诰命,嗣后遣国子监习生。钦此。天启五年六月。”
满桂眼神复杂地看着尤昌盛,将他的袍服递给他,“恭喜了,尤大人。”
尤昌盛微微一笑,向满桂拱拱手,“为国尽忠罢了,你我皆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