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一段时日，秦暮吃尽了苦头。他当真体会到了老瞎子的世界——除了漆黑，别无他物。树鸟虫鱼，阳光雨露，通通湮灭在一片黑暗中。
孤独感和无助感犹如附骨之疽，阴魂不散。失去视觉的秦暮，凭借其余四感辅以乙奇之术，也堪堪做到走路不被绊倒。为让自己忘却时间，他疯狂地凭记忆练习老瞎子的步法，同时脑海中始终运转，让自己无法思考。
残酷的是，即使如此，他依然进步甚微。无法用双眼参照，他连照瓢画壶的机会都没有，只能乱练一气。
秦暮从来不是懦弱犹豫之人，必要之时，他可以毫不犹豫赌上性命，但他无法忍受孤独。六岁出山寻药，七岁伤门炼神，与猛兽搏命，一切的一切，归根结底，不过是他害怕最后孑然一身。
而失去光明的他，失去了一切。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哪怕是朝夕相处的老村长，他也无法在脑海中描摹出他的脸。
先天馈赠，弃之如敝，后天所得，视若珍宝。直到此时，秦暮才明白了老瞎子言语背后的悔恨苍凉。
五日之后，秦暮找到了老瞎子。
“瞎爷爷，我练不成了。我……”
老瞎子声音悠悠传来：“暮娃子，我不会帮你。这次，没得商量。”
“我无法视物，又如何学习你的步法！”
“记住，相由心生！你失去了视觉，但你其余四感将会更加敏锐！况且你身负预言之术，失去视觉，对你影响有限！”老瞎子言语间毫无商量余地。
每个人都有逆鳞，秦暮也不例外。孤独，就是他的逆鳞。于是，他开始不计代价地思考如何能重新视物。
“你不帮我，我就去求树爷爷！他一定会为我做主的！”
站在他身后的老瞎子顿时纠结起来：如果秦暮真去找了树人老祖，以老祖对他喜爱，断然会为他解开禁制，然而禁制毕竟出自他手，且位于双眼，若一不小心，很可能孤村又要多了个小瞎子。
如此着急传授秦暮步法也是树人老祖示意——但他总不能跟树人老祖讲道理吧。拳头大不过别人，只能被揍得鼻青脸肿。
这下子老瞎子当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沉默半晌，老瞎子笑眯眯开口：“暮娃娃啊，你要想，瞎爷爷我也是为了你好啊。不然这样，爷爷我从现在开始，专门单独教导你，助你得步法精髓，你觉得如何？”
秦暮早已被眼前黑暗折磨多时，自然毫不犹豫：“一言为定！那我现在要怎么做？”
“你乖乖在那站好别动，嘿嘿嘿……”
“啊————！”惨叫声传出好远。
“如何得我步法精髓？自然是感受？那如何感受，便只能通过这般方法，记住，仔细感受我拐杖方位！”老瞎子围着秦暮绕圈，手中拐杖不断抽打在秦暮身上，却一脸义正言辞。
“你个老不为尊的瞎子……”秦暮咬牙切齿，却只能无奈抵挡，同时运转乙奇之术，尽量避开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的拐杖。
老瞎子越抽越来劲，速度力度也渐渐加大，秦暮的衣服都被抽破，裸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一道道红痕。他心里暗暗惊讶，这小子的五脏庙被我开了之后，身体进步这么快？别看秦暮皮肤遍布红痕，其实不过是皮外伤，丝毫没有伤到没在。他控制力度，又加大了一成。
这下子可苦了秦暮。虽然伤门炼神一年之后，他的身体强韧不同往昔，但感觉犹然存在，特别是视觉被断，其余四感更加敏锐，这一拐杖打在身上，当真钻心疼痛。
这老不死绝对是报复我给他穿小鞋……秦暮暗自腹诽的同时，不忘仔细感觉拐杖到来方位。
受疼痛影响，秦暮干脆放弃运转乙奇，专心感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同时不再被动挨打，开始运用老瞎子的脚步躲闪。
随着疼痛入骨，秦暮渐渐发现，他的右臂，膝盖，足踝受到的攻击极多，拐杖不时擦过他的天灵，应该是老瞎子手下留情的结果。同时，耳中传来脚步移动的声音，忽远忽近，但冥冥中似有某种循环。
老瞎子的脚步，永远可以拆解成最简单的三种步伐，一探，一滑，一撤，三种简单步法，组合千变万化，最后形成了老瞎子独步天下的脚法。
万变不离其宗，秦暮拼着满身外伤，终于摸出了一丝规律，不自觉开始模仿。
忽然，他意识到，若是一味模仿老瞎子脚步，只会永远挨打，因为老瞎子总会比他块上一线——步法是老瞎子创造，他是宗师，而秦暮只是学生。
于是秦暮放弃了模仿的念头，随心而动，只躲避老瞎子的攻击，老瞎子探步向前，他撤步向后，老瞎子滑步向左，他便向右。
不知不觉间，拐杖敲在秦暮身上的次数越来越少，老瞎子露出笑容，骤然间再次加快了速度！
秦暮一时间反应不及，被一拐杖扫到身上，直接飞出了茅屋，摔了个狗啃泥，嘴里满是泥土咸腥。秦暮灰头土脸爬了起来，手中还抓着一把泥土——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泥土的味，形，音。
倏忽，秦暮灵光乍现！当他目可视物时，只知泥土之模样，便不会如此细致感受，而今，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泥土的画面，无比清晰！
以四感知厚土，以心眼视苍穹！
秦暮仰天长笑：“瞎爷爷，我悟了！”
老瞎子拄着拐杖飘然而至：“你悟了甚么！”
秦暮微笑不语，脚下步伐随心而动，不再拘泥于老瞎子的框架，天马行空，肆意挥撒，隐隐中自成方圆，老瞎子能落在他身上的攻击越来越少。
他以四感探知气流变化，破风之声，渐渐在心里描摹出老瞎子模样，虽然面容依旧模糊不清，但相比睁眼视物时，完整了许多。
心眼心眼，以心为眼，相由心生！
攻击骤然而止。老瞎子开怀大笑，手指点在秦暮双眼，秦暮的世界顿时大放光明。他又一次看到了老瞎子的脸，虽皱纹密布垂垂老矣，依然有一股子精气神凝而不散。
秦暮恭敬地对老瞎子一揖到底：“谢师傅传弟子步法！”
老瞎子站着摸摸他的头：“爷爷我这老驼背，现在都没你高了。你的步伐是自己所创，并非师承于我，这一揖，我受不起啊。记住，最重要的是心眼，而不是步法！”
秦暮对老瞎子敬佩得五体投地。他知道，老瞎子虽然没眼睛，但他看得比任何一人都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