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芜走了。铺着黄花的灵床上,他面色苍白,头发花白,头略微左倾,睡着了似的安然。
告别仪式很简单,亲友、同事、媒体各方面来了百十人。大家三鞠躬,绕遗体一圈,礼毕。
“胡风分子”一个没来。
这是在意料中的。经过新中国最大一桩文人冤狱的摧折,罹难者死的死,老的老,何况还有不原谅、不释然者在。
晚年聂绀弩洒脱,能与舒芜谈谈古典文学;牛汉看得深远,不主张单单揪住一个舒芜而放过了那个高压时代;更多的“胡风分子”则是不联系、不接触、不原谅,文中、信中或言谈中提到舒芜,都与胡风一样,以“无耻”、“无止”代替其姓名。记得几年前,贾植芳的弟子、某教授写了一篇很长的文章,又推理又考据,只为证明贾植芳根本不愿见舒芜。好像舒芜还有反驳的文章。其实,见又如何?原谅又如何?在舒芜这一边,都是免不了的尴尬。哪有贾植芳活得舒坦?弟子簇拥,世人尊重。2007年去复旦拜见贾先生,一个清癯的小老头儿,笑嘻嘻的,很阳光。据说,他曾对复旦校园中巍峨的毛主席在招手的塑像调侃,说毛主席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拿着帽子,随时会给谁扣上的。那天,他颇为得意地说: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坐过国民党的牢,也坐过共产党的牢,这人生够冒险了。坎坷屈辱一笑而过,像玩了一回过山车的孩子,只为惊险刺激的经历而兴奋、自豪。这态度着实令我诧异又钦佩、感动,心想,这就叫笑到了最后啊。
晚年舒芜一直处于尴尬的景况中。一方面才华横溢,不断著书立说,惹人喝彩;一方面应付着来自外界或内心的关于“胡风案”的历史诘问。在《回归五四》一书的后记中,他写下这样一段话——
……所谓“胡风集团”,包括我自己在内,忽然成了“反革命集团”,我思想上无法接受,然而,不敢怀疑。怀疑心情刚有一点曲折流露的《说“难免”》,立刻就被高明所洞察,抓出来给以打击,这就严厉地警告了我:对这个定案不容许有一点怀疑。由我的《关于胡风的宗派主义》,一改再改三改而成了《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一些材料》,虽非我始料所及,但是它导致了那样一大段冤狱,那么多人受到迫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乃至失智发狂,各式惨死,其中包括了我青年时期几乎全部好友,特别是一贯挈我掖我教我望我的胡风,我对他们的苦难,有我应负的一份沉重的责任。
这可以看作是他的忏悔录。
2006年,舒芜将他写给胡风的145封信自加注释全部交《新文学史料》发表。随后,胡风的女儿给我电话,要求将胡风写给舒芜的111封信也发表出来,以提供“对照阅读,希望能有助于对一些有疑义的问题和历史事实的正确认识”。早在1998年,针对舒芜在《回归五四》中公开的部分书信,胡风亲属也曾将111封书信中的38封交《新文学史料》发表过。回顾历史当然越全面越好,虽然有重复,我们还是全部刊登了胡风致舒芜的信。在此过程中我感受到那种针对性。
阅读两人全部256封往来书信,令我真是感慨。那时他们都年轻,胡风四十出头,比舒芜年长一些。书信中的胡风如父如兄如导师,从生活到著述,真如舒芜所说的“挈我掖我教我望我”;而舒芜对胡风,是仰望、信任、依赖、听从甚,情绪低落时的倾诉简直就是在“撒娇”了。这样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甜蜜”而又深厚的关系,要有怎样强大的外力和经过怎样曲折百转的内心斗争才能使之断裂、扭曲、离叛?当舒芜受命注释这些信、把它们变成一场大冤狱的导火索的时候,他的内心是怎么想的呢?在上引一段文字中,他只说到“不敢怀疑”、“不容怀疑”,然后呢?舒芜生前没有提及。
后来,在2007年,舒芜又将他1952年9月7日至12月16日参加胡风文艺思想讨论座谈会期间的日记抄交给《新文学史料》发表。在这份史料中可以感觉到,虽然此时胡风问题还在“讨论”阶段,但已然山雨欲来,暮云四合。舒芜的角色是被从广西招来受教育的,是林默涵等瓦解、争取的对象。找谈话,拿周总理的信给他看,听座谈会上胡风的辩解和人们对胡风的批判——舒芜整理了林默涵、冯雪峰、何其芳、胡绳、邵荃麟、阳翰笙、张天翼、田间、艾青等发言以及周扬做的结论,所有这些大名鼎鼎的人物的发言,无一例外地组成意识形态巨大阵仗,压向胡风。其中,周扬在做总结发言的末了,谈了对胡风的希望——
我的希望是,检讨自己的时候,一定要打退一切关于过去成绩的回忆,推翻架子,脱下裤子,离开自己,采取一种客观的态度……如果不能自我批评,或做得很不彻底,那就一定要有批评来帮助他。
这实在已是一种威风凛凛的“帮助”了。
陪绑性质的舒芜自然领略到这一种威压,并在半个世纪后将这威压传递给我们来感知,让我们惊悸之余,既庆幸自己,又悲悯那些前辈:20世纪中国实在是太动荡了,他们的一生真的是一场冒险啊!
不知道为什么舒芜晚年选了周作人作为他的研究对象。这几天看他写于90年代初的《周作人的是非功过》一书,常常佩服到叹气。太有才了!周作人岂是容易懂的?舒芜却条分缕析地把他研究透了。他有“抚哭叛徒的吊客”的情怀,自信能够把科学的态度和正义的怒火很好地结合起来,“不让一切功绩和成就无意义地成为悲剧的殉葬品,留下来参加新生的过程。”当舒芜写下这些句子的时候,是否也隐隐存了一份奢望,寄予未来的研究舒芜的人们呢?